时间一滴一点地过去了,日头从头顶渐渐移至一边。
夕阳如血,仿佛一滴殷红的泪悬在山巅。而雪谷中未融的冰坂亦艳红一片,一时间,竟令人目眩神迷,恍惚间难辨到底那一片红是鲜血染成。
日头一偏,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
雪谷中,寒意骤生。
沈越心急如焚。
他已然不停歇地寻找了两个多时辰,可依然不见甘营儿的踪影。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无声地向上苍祈求。
半日下来,战场堪堪清理出不足三成,放眼望去,依然有一大片地方血肉纵横。无论是楚阳麾下的四百士卒,还是沈越带来的五千精兵,尽管身心俱疲,却始终咬紧牙关不肯停歇。
眼见光线越来越暗,气温也越来越低,楚阳冷着脸来寻沈越:“殿下,天一黑,我们就要打起火把了。这一晚上,我和兄弟们会继续连夜清理。只是,不知殿下这里。。。。。。”
有些话,他自觉还不到能与沈越直言的地步,而内心里,多少也有几分迁怒的意思。
这份迁怒,其实毫无由头,甚至没有一分道理,可面对战死的兄弟累累尸骨,谁是圣人呢?
沈越并不曾停下动作。
他将两具四肢纠缠的尸首用力分开。尸首僵直,如同两座仿佛连在一处的石雕,冰冷而坚硬。一个将半截刀刃插入对方腹中,另一个则手握枪头戳进对方后心。
他们的头抵在一起,肩挨在一起,甚至腿脚都缠在一起。这原本阖该是亲密兄弟的动作,却因着一方是甘家军而另一方是陈逆叛军,变成仇敌间的生死相搏。
好不容易分开了这两具尸首,沈越额头汗珠涔涔。他直起身,望了一眼楚阳,胸口一起一伏,疲惫地喘着粗气。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可突然,却仿佛心有灵犀般,扭头向一侧望去。
一阵寒风掠过,打着旋儿自搬运尸首的士卒间窜过,卷起了枯枝,吹乱了发梢,吹动了远处一面烧得残破不堪的旗帜。
这面旗帜,斜插在地面上。
旗杆折断了一多半,剩余的部分不足三尺高。而若非这半日的清理,谁能看得出在累累尸山中居然还藏着这样一面大旗?
原本丈许长的大旗如今只余四尺,旗面上黑黑红红,不知沾染了多少烟灰,更不知溅上了多少鲜血。
许是被鲜血浸透了,残破的大旗仿佛重逾千斤,沉甸甸地垂坠于地,如同一尊历经岁月的墓碑,自亘古以来便屹立于此。
沈越转身就向大旗方向走去。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七八步之后,他竟跑了起来。可在距离大旗十多步处,他的步伐却变得踉踉跄跄,左腿绊着右腿,步步艰难。
拨开血气森森的大旗,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出现在沈越面前。
不过四年时间,廿三那清嫩的轮廓已然被凌厉和沧桑所取代。眉眼依旧是当年那般,却多了峥嵘岁月磨砺出的特别气质。
她的眼睛是睁着的,瞪得很大,却并不空洞。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宇深处,似乎那里有她的向往。
她的唇微微张着,好像有什么话欲语还休。一缕干涸的血丝顺着唇角流入脖颈侧边,凝结,如同生命的勋带。
她的左手攥着射进胸口的箭羽,右手紧握身侧的旗杆。箭射得很深,箭镞已然没入胸口,想必那一刻,定是痛极。然,她却只是微微皱起眉头,仿佛并不太在意这锥心之痛。
除了胸口致命的一箭,她身上还有七八处破甲的伤痕,甚至有几处深可见骨。在她的脚下,是半截腰刀,断口处嶙峋有若碎骨。
沈越双膝跪下,将甘营儿缓缓抱起,极轻柔地将她搂在怀中。
他的下巴紧紧贴着甘营儿的额头,双唇颤抖,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猛然间,铺天盖地的剧痛骤然袭来,凝作一支利箭,直穿他的胸口,将他的心射得粉碎。
他将甘营儿搂得越来越紧,似乎想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胸口,揉入骨血之中,生死不再分离。
两行热泪自眼角汩汩而下,顺着面颊,淌过干裂的双唇,流过胡渣凌乱的下巴,一滴,一滴,一滴,滴落在甘营儿的脸上。
晶莹的泪水,令甘营儿面上已经干硬的血污化作片片血花。
又一阵山风卷起,哗啦啦啦,是松枝坠落的声音,是衣带鼓动的声音。
这山风,裹挟着冰冷的死亡气息,自沈越的胸口,呼啸着穿进,又呼啸着穿出。
他的心似乎已不复存在,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热气,不存半点跳动,只余一方裸露的空洞,任山风狂啸着肆意进出,惟留彻骨的寒冷。
次日傍晚时分,神策军、晋阳军和甘家军余部先后风尘仆仆地赶到大雪山,刀枪上犹带血迹,显见,是经历了一场恶战之后未及整修便奔赴而来。
楚阳一见这三支军队,登时眼就红了,抄起手边的棍子,一言不发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乱挥。
有人上前阻拦,有人大声解释,而三位领兵的将官却只默默地摘下头盔,面对甘家军的的半幅残旗,屈膝半跪。
当日,甘营儿定下大雪山之计,意欲将这道雪谷作为陈威的葬身之地,同时,也预料到了另一种可能,那便是——北燕国极有可能借机出兵,坐收渔翁之利。
自打北良国战败后,国力大退,北燕国便得了喘息之机。而甘飞扬战死伏龙坡后,北燕国主便生起了几分蠢蠢欲动的小心思。
先是多年的韬光养晦,且,陈威叛乱后,南秦国南北隔断,北燕便借机断了朝贡,国力渐起。
而陈威借兵,不啻于给了北燕国主一个暗示,怎不令他心生妄念?
二十万兵马就能换取南秦国的半壁江山,的确是笔划算的买卖。然而,前提是陈威打赢了。可若是陈威输了呢?那时,北燕当如何面对南秦国的怒火?——既如此,何不再多试一步呢?
甘营儿猜度,北燕国在借出二十万兵马后,很有可能再偷偷派出一支奇兵,趁甘家军与陈逆叛军打得两败俱伤之际,自北燕国境直入南秦腹地,甚至杀向都城。在南秦军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攻下都城——自此,便可轻而易举地将南秦国收入囊中。
乍听起来,这种可能性并不大——毕竟,北燕国被南秦压制了近百年,表面上看,委实恭顺得很。然,谁也不能一口否认,这种可能并不存在!
甘营儿深知,在当前的形势下,南秦国无力展开两线作战,不能同时将陈逆叛军和北燕入侵人马予以灭。故而,她便定出了这一番旷古罕闻的绝杀之计。
而自己,就是最大的诱饵——她放出风,将亲率十八万大军绕到大雪山,自白龙江上游过江,然后出其不意地突袭陈逆叛军。
果不其然,陈威收到细作消息,便打算带着八万嫡系和二十万北燕兵马,在大雪山伏击甘家军。
一方面,甘营儿率领五万甘家军提前抵达大雪山,并在雪谷设伏,意欲歼灭敌方二十八万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