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焰(1 / 2)

火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蔓延而来,把整片夜色照的通透明亮。

有人在黑暗中大声喊叫,声音却若隐若现听不真切,风声,人声,木柴的爆裂声,杂乱的脚步声,全部混在了一起。

“救救我!”

“我孩子快不了!”

“水呢?水呢!”

山坡上站着两个胖子,山上山下,是两个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世界。

“救不救人?”

“救人”?胖子把脚下带着一簇火星的木头捡起来拿在手里,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包烟来,抽出一根凑在火源上猛地吸一口,露出安逸的表情,“嗯,这火烧的,还算是有点用处。”

他拍拍同伙的肩膀,眯着眼睛笑起来,“你看这些小东西,滑稽得厉害,叫吧,他们能叫多久我们就能赚多久。”

王大西紧了紧裤腰带,把宽大的肚子收了收,他的家族向来一脉单传,到了他这里也还是大富大贵,可这个人胆色欠缺,人不够狠,心不够黑。

他身边的赵老虎则不同,那是他敬仰的对象,打小就擅使各种阴招,广交各路好汉,前几年在江城当差,捅了个天大的篓子,所有人都在背后笑着盼这个胖子风光日子就要到头,但不知怎的,赵老虎非但没落得牢狱之灾,反倒被挪到五城来了,虽说是在自己的手底下做事,可王大西知道自己压根儿管不着这位太岁,人家家底硬着,还充着一身别的职务,听人说这叫明降暗升,王大西大致能懂,也不太明白,但他知道一个叫狼狈为奸的道理,既然是自己人,那么多了个这样的帮手也是极好的。

“你说要是不管,这大火要烧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啊”,王胖子问起来,这不是一场寻常的大火,上头严令尽快扑灭,他能坐到这个位置也不是什么没心眼的人,钱固然重要,可还有别的东西比钱更重要,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就好像那上面套了个什么看不见的玩意儿。

“急什么,急什么”,赵老虎斜着眼看过来,“这大火可烧不到你我,水我有的是,他们可没有一点办法。”

大火从一天前开始燃起,然后就无休无止地蔓延开来,许多人被火势困住,发出震天的哀嚎,起火的地方是一片偌大的林区,林区里的人已经跑了大半,浓烟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秦梁用力地把脑袋像拨浪鼓那样甩了两下,甩掉挂在眼皮上的汗珠,他亦步亦趋往前艰难地挪动,透过厚重的防护面罩四处张望,这里但凡有一个活人他也要救出来。

“孩...他...死...”。

男人脸色被高温熏得浮红,他猛地转头,四下都是物体燃起的声音,但刚刚有人在说话,他是八年的老队员,他不会听错,那绝对是人声!

拨开迷雾穿行,两分钟以后他看到了树下的一对父女,父亲看到他的着装,灰色的瞳孔猛地亮起来。

“这里!这里”!老头站起来,拼命挥动胳膊。

秦梁走到两个人跟前,二话不说背起女孩,一只手搀住老头,三个人一步一步地开始逃亡。

林木在火焰中挣扎,再被点燃,轻微劈啪作响,时不时会有折断的枝丫落在地面,四下没有人声,只有死一样的寂静,而人对这种寂静的恐惧,甚至超越了死亡本身。

其实秦梁有些疑惑,老头身上穿的是工作服,那身工作服正属于这片林场,也就是说他是这里的管理员之一,那么他应该早早就得到了消息,不该被困在这里。

但是秦梁没有问,也没有开口的能力,周围的火势不小,他觉得好像有一团烟卡在嗓子里,背上的女孩已经昏迷,老头也没有说话,刚刚的两声呼喊似乎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那嗓音几乎像是把一口打破的铁锅放在地上摩擦发出来的。

“如果我死在这里,请把李琪带出去”,秦梁又听见了那样的嗓音,这种环境下本不该说太多的话,何况是不吉利的话。

“为什么不早点带着她走,你知道会这样的”,他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和老头如出一辙,恶劣的处境剥夺了人的各项感官。

老头却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沙哑地低吼起来,“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他们不信我,他们信不过老头子。”

“什么意思?”

“我发现的时候火势还不大,我就跑过去找到区长,我告诉他了,但他没有和大家说,我只能在附近挨家挨户地敲门,他们骂我,说我闲得慌。后来事情瞒不住了,上头也知道了,他们让我留在这里,说是有支援的人会来。”

“你...”

“我看这片林子看了二十年,出了这样的事,会害死许多人,我必须留在这里挡住它”,秦梁把随身的水壶递过去,老头猛地灌了一口,“丫头不走,非要留下来和我一起。”

果然,同样的生命只有在童话书里才是同样五彩斑斓的,秦梁在心里啐了一口,然后他拍了拍自己的面罩,稍一用力,面罩就发出轻微的脆响,听起来像是要裂开,老头面色一变,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男人扭头看了他一眼,扯着嘴笑了笑,“都说人命关天,那要是老天爷也不想救你,可怎么办,刚拿到这玩意的时候我也想撂挑子不干了,那你们可怎么办,没有工具救人,就拿命换命。”

秦梁把背上的姑娘提了提,“看看谁的命硬吧。”

天黑下来了,这次还会再亮起来吗?会亮起来的,天始终会亮起来,也总有人会消失在漫长的黑夜中。

林穆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拉下窗帘,他走进儿子的房间,门没有关,林晓城在看一本什么书,看的非常入神,直到被父亲拍了拍肩膀才恍然惊醒,他把手里的书合上,看向父亲,林穆瞟了眼书封,那上面用白色的宋体写着几个大字,黎明的丧钟》。

“爸,我感觉,这个世界有什么变得不对劲了。”

“哦?那是什么呢?”

“就好像它是多层的,每一层都是所相当不同的,但是我只能模糊地感受到,却不能去触摸别的部分。”

男人在床沿坐下来,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发,“不错啊,我在你这个年纪,是没有这样深刻思考的”,他笑着拿起桌上的另一本书,那是一本通史,“你知道吗,在整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是不变的,那就是发展,世界也永远都在发展,因为所有人必须从中求得生存。”

“可发展本身不就是一种变化吗?”

“那你说,一只蚂蚁要如何才能让你感到愤怒?”

“...爬到我身上?...钻到我的鼻孔里?”

“还有很多种方法,但,这些都是,不过一只蚂蚁费劲全力,或许也只能为自己博取一个被杀死的理由。”

林晓城有些茫然,他觉得自己并不能听懂父亲说的话,“但我们并不是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