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尔觉得,以他们之间荒疏的感情,他是不会再心疼的。但其实感情脆弱易碎的同时,又远比他想象的坚韧绵长。就像现在,他还是控制不住地趿拉着拖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握着胡贝的手臂,把他的胳膊放回沙发上。
胡贝几乎是从梦中一下子惊醒的,不全是因为惦念着莫德尔,还是因为他的梦里纷纷乱乱,尽是连绵不绝的炮火,四处横飞的鲜血,泡在泥水里下上沉浮的残肢……他陷在战争里的时间太长,长到他怀疑自己用这一生能否走出来。
“做噩梦了?”莫德尔的手臂有力而温暖地环绕着自己,胡贝不由自主地依靠在他的怀抱里,好像他在暴风雨来临的时候顺着水漫无目的地漂荡,莫德尔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一根浮木。
“莫德尔,别离开我……”
胡贝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又软弱又可怜,像是坐在街边的乞丐,靠着露出残疾的肢体,换取一点施舍而来的同情。而莫德尔,似乎连这点同情都欠奉。他沉默着,没有一字一词回应。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他们的生活已经变成了一团乱麻,搅在一起,谁也没有信心能把它们全部理顺。
“我不去大学了。”
某一天,莫德尔破天荒地早回到了家,早到胡贝还没有从街上回来。所以胡贝一进门,就不得不当面对上正坐在沙发上盯着自己看的莫德尔。他突然慢条斯理地甩出这么一句,就像一道鞭子猛地抽在胡贝的头顶,把他抽得晕头转向。他现在可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莫德尔这是要考虑自己的感受,所以做出了牺牲。
“怎么突然又不去了?”之前的几次争吵和冷战都没能让莫德尔说出这句话,现在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胡贝惭愧地发现,自己第一时间升起的不是喜悦和感动,而是深深的警惕。
“我收到信,说我可以回军队了。”
胡贝觉得自己好像站在冰层稀薄的湖面上,一动不敢动。他的胃里有一种痉挛的感觉。他不为莫德尔感到高兴,一点也不。
莫德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幸运会降临到头上。他一夜之间就又重新变成了那令人羡慕的4000名国防军军官中的一员。最可能的猜测自然是当年他跟随泽克特将军出访土耳其时,给他留下的印象不差。泽克特恰好掌握着军官名单的审核。他大笔一挥,把自己的名字添进名单,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胡贝大约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他这几天才会在自己面前嘟嘟囔囔,叹息自己怎么就没有得到机会,跟一个有权势的人保持密切的关系。莫德尔没有反驳过,他生怕自己猜测出的另一个原因会让胡贝更加受到打击——没准这件事背后还有自己那位神通广大的马丁叔叔的暗中运作。
其实胡贝本不必承受这份艰辛。如果他回到瑙姆堡,在他父母面前认个错,以老胡贝的人脉和胡贝自己的功勋,未必不能想办法和军中有权势的人搭上关系,让他留在军队里。莫德尔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晾好的床单抖得噼里啪啦。今天是星期天,他可以在家里待上一整天。而不用像平时那样,一大早着着急急地出门,赶往营地。
这声音把胡贝吸引了来。他一言不发地牵住床单的一角,任由另一角折翼的蝴蝶一样垂挂下去。莫德尔的手顿了顿,就着胡贝的动作把床单扯了扯平,慢慢叠起来。他没话找话地看一眼窗外,又转向胡贝:
“今天天气真好。”
“出去走走吗?”
莫德尔本以为胡贝不会接他的话,他这几天沉默的时候居多。他现在不睡外面的沙发了,重又回到了卧室里。偶尔莫德尔会想,其实他睡沙发也挺好,这样自己在夜里偶尔醒来,不必听见他压抑的长吁短叹。
“那就出去走走。”
不过难得胡贝有了好兴致,正巧莫德尔也有事情和他谈。他觉得这件事在外面说要好一些,至少胡贝不会在人多的地方发火。
胡贝微微点头,接过床单,步伐稍微轻快了一些:“我去换衣服。”
莫德尔沉默着,没有去看他的背影。他靠在厨房的窗子上,又不敢真的把全身的重量都放上去,生怕压破了玻璃。他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转过头看向窗外。他的呼吸拂过,水汽凝结在玻璃上,渐渐消失。莫德尔这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夏天竟然就这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