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罐子捞过来,打开,看看那去掉的薄薄的一层,闻闻味道,又慢慢拧回去,重新把它塞了回去。他低头的时候注意到,自己果然把床单边缘烫出了一个小洞。他先是像个正常人一样手忙脚乱了一阵,想要试着把它叠到里面去。但很快他又松弛了下来,手一放,让它大大咧咧地展露出来,像块被子弹打穿一角的旗帜。而他躺在上面,和死人唯一的区别在于,死人的旗帜是盖在身上的。
莫德尔知道他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他们迟早是要为此争吵的,但他从不希望这一天来得这样快。甚至他希望这天不会到来,等他提着行李静静离开后,胡贝也不回来追问,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就好。不过胡贝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你不和我解释一下吗,莫德尔?”
当胡贝这么质问到自己脸上时,莫德尔刚下班回到家,一手撑着门框,一只脚上的皮鞋刚脱到一半。胡贝他甚至没有耐心等自己换好衣服。
但是莫德尔很有耐心,他看似不慌不忙地把鞋脱下来,另一只也是,然后把它们整整齐齐摆在门口。他的舌尖轻轻扫过牙齿,在黄昏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眯起了眼睛。我不是害怕,他这么告诉自己,我只是嫌麻烦。
他慢条斯理地把帽子挂在钉子上,背向着胡贝。他想着如果是以前的胡贝,能够忍受他这种态度多久?不会很久的,最多三下他就会冲过来,把自己按在墙上,质问自己是不是在藐视他。一、二、三……
咚!莫德尔的脊背撞在了灰突突的粉墙上,白腾腾的粉屑扑簌簌落下来,像爆炸了一颗小型炸弹。他轻吸了一口冷气,某种战争留下的高度警觉让他想要反手去扣对方的咽喉。但知道那是胡贝,且胡贝有权发泄不满的理智告诉他,不要动。于是他安静地靠在泛着潮气的墙壁上,任由胡贝把他笼罩在阴影里。
“还是说,你不打算解释?你不屑于向我解释?”
真是奇怪,自己明明已经气愤得浑身颤抖,但却连大吼大叫都做不到。痛苦的感觉其实没有那么强烈,就好像冷到了极致后,反倒热得叫人想要脱衣服。他盯着莫德尔看,后者却对他的质问置若罔闻,他甚至吸了一下腮帮子,似乎有些不耐烦。
“我说不出口。”
看看,莫德尔总有办法一拳打在自己的软肋上,胡贝甚至感到愧疚起来:他们过去可是无话不谈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流两滴眼泪,唤起莫德尔的同情。但是泪水不是自来水,拧开水龙头就有。而且他很久没有流出过那种软弱的东西了:
“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呢?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家伙,被抛弃也是正常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胡贝。”莫德尔叹息着,搂住了胡贝的腰。这个家伙,总是知道如何掀开自己最柔软的伤口。他们两个都太过熟悉,熟悉到不需要用力就足以互相伤害,“你明知道我决不会这样想你。”
“但你会这样做。”胡贝的神情几乎是平静且安然的。他的目光落在莫德尔脸上,又好像越过了他,甚至越过了灰暗的墙壁和破旧的鞋架,一直落到遥远的未来他的声音很笃定,笃定到无法反驳:
“等你进了大学,一开始你会给我写信。然后你的功课就会忙起来,你会让我理解你,信就越来越少。如果我要去看你,哦,亲爱的胡贝,我最近真是忙得不可开交……我们顺理成章地冷淡下来。也许某一天,你会给我写封信,说我们不合适,或许连封信也不会写,我们自然而然地忘掉彼此……”
莫德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胡贝喋喋不休的双唇。他使劲眨了两三下眼睛,眼珠渐渐黯淡下去,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气。而这时候,胡贝的手指扣住了他的肩膀,眼神狂乱,声音凌厉:
“反驳我,莫德尔!告诉我这都是我他妈在胡思乱想,我就是个杞人忧天的傻瓜,你从没有这么想过,没这么打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