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看!请大家都看好了!”
说完这句话,胡贝一转身便朝着游泳池走去。他的姿态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仿佛在奔赴一场胜券在握的战事。莫德尔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目送他一路走到十米跳台那漆黑的铁架下面。忽然,胡贝回过了头,他轻轻眨了眨左眼。
这一次莫德尔可以确定,胡贝早就看见了自己。他就是特意在和自己打招呼。他的眼睛里有璀璨的星辰,笑容里有体温和呼吸。莫德尔的心跳又回来了,扑通扑通的,几乎要从他的胸腔中蹦跳出来。他想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紧紧抱住胡贝,然而事实上他的脚却好像生了根,牢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胡贝的右手搭在了铁质的扶手上,他开始顺着莫德尔昨天刚刚丈量过的台阶攀爬。他要做什么?他……莫德尔猛然意识到,胡贝他……他要从那十米高的跳台上跳下来,跳到这水中去!
莫德尔得庆幸自己的脚底生了根,那根须深深扎进了地面,它生长茂盛,紧紧裹缠住自己的小腿,让自己还能笔直地立在原地。否则他恐怕自己会不由自主地瘫软下去,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其实他不该站在这里,他应该扑上去,毫无形象地,疯狂地从后面抱住胡贝的腰,把他从那危险的,通往跳台的阶梯上拖下来。他不需要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他已经足够好了。然而他动弹不得,某种跃动的认同,更加强烈的雄心和同类的惺惺相惜在告诫他,别过去,让他去证明自己!
所以莫德尔现在站在原地,忍受自己的自以为是带来的痛苦结果。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对胡贝感到麻木了,他压根不该感觉到痛苦,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因为他而感到生气了,不是吗?现在他知道,他错了,大错特错!他的心情正在激荡翻滚着强烈的痛楚。他的回忆在一瞬间格外清晰。他记起了深夜相拥时胡贝贴着自己的温热身体,记起了他们交缠在一起的绵长呼吸,记起了他温情脉脉,落在自己颊上唇上的吻……
回忆山呼海啸地奔涌而来,杂乱无章地塞满他几近停滞的大脑。它实在太多了,大片大片地堆积着,像浪头拍击到海滩上,高高堆积的白色泡沫。还不等他稍加梳理,胡贝就已经爬到了最高处。他站在那高高的跳台上,莫德尔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早就知道,那高度足抵得上三层楼。谁站在上面,都看不清表情。
然后下一秒,莫德尔感觉自己悬停在咽喉里的心脏直勾勾地往下飞快地坠落,沉重的,加速的,毫无停留的。最后它砰的一声砸进了自己的胃里,胃酸和鲜血飞溅起来,溅起那样高的水花,几乎从自己的口中喷薄出来。
胡贝深深陷入了冰冷的池水中。即使纵身一跃时,他也没有取下身上全副武装的披挂。那些东西不遇水也足够沉重,现在它们在水中不断下坠,压迫着他,让他往池子底沉去。
这是胡贝许久以来,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游泳池。虽然他这些天在洗浴时,无数次纵容自己沉在浴缸的底部,但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浴缸是有边界的,自己只要用力撑起身体,就能让鼻尖冲破水面,呼吸到宝贵的空气。就像莫德尔还在的时候,知道他会一直握着自己的手,所以纵容自己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不断沉湎。
然而莫德尔他离开了,所以自己就像现在这样,不断往冰冷幽深的水底沉去。如果不能奋力跃起,等待自己的只有永久的沉沦。感觉到自己的脚尖触到了池底,胡贝知道自己需要发力了,否则他将永久地沉在这厚重的压迫中。他的腿微微曲着,拼尽全力地向上一蹬,手臂平稳地划动着。
缺失了一条胳膊对他还是有些影响,比如他本该像条活蹦乱跳的鱼一样,伴着水花一跃而起。但事实上他是歪歪斜斜扑到池边的,比他预计的位置偏离了不少。少了一条胳膊,还是不大容易掌握住平衡。但是没关系,他还是浮起来了,他成功了!
莫德尔感觉自己也像被投入了水中一样,他的呼吸屏住了那么长一段时间,大脑几乎都因此而缺氧。现在突然可以放松呼吸了,过浓的氧气一股脑涌进来,把他的脑袋填得满满当当,就像灌满了水一样。
他看着胡贝落入水中后,他那漂浮在水上的帽子,它像一片灰绿的落叶,随着水波一会儿漂到高处,一会儿落入低谷。忽然有一只手从水里伸出来,一把抓住了它。他看着胡贝一边踩着水,一边把帽子扣在头上,得意洋洋地笑着往池边游来。莫德尔的舌头在嘴唇上缓缓舔了两下,他想要扑上去,用它舔干净胡贝脸上湿漉漉的水滴。
“如果你们不把我纳入名单,那我要求排在我前面的每个军官也必须先来这么一跳!”
当胡贝朝那些军官这样高声宣告时,莫德尔没有发现他一直在无意识地微笑着。这才是他的胡贝,最好的胡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