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顶缝隙透出几道明晃日光,将案几简牍照出鲜亮的一角。陆抗略略回神,扶着陆机坐下:“你所言,正中我肺腑,虽有粗疏,也是切中时弊。只不过……”
“父亲有何犹疑?”见陆抗叹息不语,陆机接话追问。
“纵使我忧心国事,建言上疏,国主能否纳其言、行其事,缮政除弊,也是难定。”
陆机起身一拜:“父亲竭心尽力,忠恳在内,国主定会有所察。而像父亲这样贤良,所进良策善对,需人面呈,需人劝诫,需国主身侧侍中明辨是非,尽忠尽能,这也是我不回吴郡,要留在朝中原因。”
不等陆抗出声,陆机俯地,一字一顿:“请父亲允我回建业。”
账外突然传来了几声击掌,伴着戏谑似的轻叹:“甚好,甚好。”
何定带着两个刀笔吏从,悠悠缓缓地走进帐中:“我将回奏国主,言明陆侍郎心意。”
陆抗心生一阵嫌恶,但表面仍不温不火回道:“监军来访,何不事先通报,末将也好出帐迎接。”
“战事紧要,我不参战,也不好打扰你们议事。”何定笑道,指向陆机,“但陆侍郎是朝中之人,文官武将自有隔防,长留将军帐中,恐有不妥吧。”
陆抗快走两步,挡在陆机身前:“小儿西陵战事中负伤,不便远行,留此只是休养几天。”说完,斜视一眼,暗示陆晏陆景将陆机送走。
“但将军奏报上可没这么说,欺君之罪啊。”何定走近陆抗,意味不明地一笑。
陆抗气愤道:“监军身为给使,怎可拆看奏报?”
“可不是我,是乌程侯拆的。”何定语调转冷:“欺君之罪,我就替将军瞒下,但陆侍郎身为国使,持节佩印,却贻误战事,使大将殒命,国境难保,理当回朝受军令惩处。”
陆机从陆晏手中挣脱,一步步走向何定,淡淡言道:“我有何罪,不由得监军你信口来定。”
“哪里,这些话非我言。步都督朝中故旧亲友,可不知参了你多少本。”
听闻此言,陆抗想起西陵城下步阐失魂落魄神情,意识到西陵一战,终究不能善了。拉住一脸愕然的陆机,对何定沉声说道:“蜀亡,西陵告急,小儿相机调兵,救都督于危境,又何谈误他殒命。且战阵刀丛箭林,诡谲万变,生死岂是人所能料。要说误军,我率荆州军至,行军不速,调度失当,不及救援,故使镇西军大半伤亡,罪责只在已身。”
不等众人反应,陆抗朝帐外大喝:“行令长史,这等误军之罪,如何惩处?”
账外静候的长史走进,被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震慑,哆哆嗦嗦道:“回将军,不败阵失地,免死仗责,但刑不上大夫,这只是下将之罚。”
何定揶揄地一笑:“我可做不了主。”
“所谓天网恢恢,既然西陵之战要有归咎,我身为主将,当先自罚,以谢镇西军士血泪。”
“来人,布刑。”陆抗脱去铠甲,撇开何定,兀自朝账外走去。
陆晏跑过,断然跪在帘口:“子为父隐,我代父亲受过。”
陆景也匆匆跪下,拦在陆抗膝前。陆抗正要斥退,听到身后陆机嘶哑却响彻的声音:“父亲,且止步。”
陆机徐徐移步到何定和陆抗之间,举起黄赤绶带上一方夔龙纹印:“这是国主所赐印信,节制军将,便宜从事,见如君临”转而朝向何定,目光中透出一丝鄙薄来,“试问监军,可否决断此事呢?”
何定定睛看去,神色现出慌乱,不由后退半步,应承道:“当然,侍郎请便。”
“持此印信,自然甘当罪责。误军之罪,我认下。父亲方才所言,肇始者也是我。父亲若要自罚,我又岂能免责。何况子代父过,刑仗,理应由我来受。”
陆机转向陆抗,强打起精神,昂首环顾一圈众人后,阔步走出了中帐。
陆抗想要阻拦,被何定一步挡在面前,还饶有意味地朝他伸出一指摇晃。陆抗气闷地挥开,一振衣袖,侧身紧跟过去。
账外高耸的将台上已架起刑凳法杖,四周兵卫持戟肃立,黑黝木阶层层高起,两侧火燎在江风中冉冉腾烟。陆机一步一顿地往上走,从背后看去,脚步很是颤巍虚浮。
陆抗顿时觉得满腹闷痛,忍不住狠盯何定道:“他已然负伤,如何再受大刑?”
“是侍郎自告奋勇,”何定一哂,“我能耐之何?”
陆抗听明话中意思,立刻对陆晏陆景吩咐:“你们去扶士衡下来。”
江风越发狂列,陆机走上最后一级台阶,眼前事物却全然朦胧难辨,晃悠悠不知往何处走去,只觉胸口万般刺痛,周身也像被棍仗反复捶楚,迷迷糊糊间想到要受刑罚,也就安然地任意识昏沉了下去。
陆晏陆景靠近高台,只听风中传来压抑却急促的喘息声,接着看到陆机身形晃动几下,颓然倒在了刑凳上,素白衣衫隐隐洇出丝丝缕缕的血色。
陆抗冷冷看着台上情形,紧拽双手压下满腔怒气,咬牙一字一字道:“监军,满意了吧?”
何定悠缓作礼:“还请将军尽快送公子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