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两人一愣,程章自答道:“我猜是喜过于悲吧。袭爵封王,终于可以无所畏忌,达成祖父的昭昭之心了。”
“世人意料中的,”山简回道,“听闻洛阳受禅坛、郊祀圜丘已在修葺,曹魏也是气短,离其篡汉,不过四十多年而已。”
“少了魏帝虚名,自然有番加官封爵的。我出身庶子,难有殊恩,怎可不乘此挣些功业。可惜失了西陵,这荆州不在我手。”程章咬牙,气愤地一拍树干,“也难去一争王爵了。”
山简从容一揖:“伐吴之计,还需徐徐图之。”
程章遥望月下井然的城防营寨,默然点了点头。转身随卢志、山简离开,又蓦地一回首,浸润水汽的眼中,透出凌厉又迷惘的光来。
“公子尚能生还,实属不易。”中帐后室内,军医抚须诊脉,半晌后言道。
“怎样?”陆抗担忧地问。
“本受刀箭之伤颇重,伤中猝然落水,疮痍难愈,又演成恶寒,目晕泛青,想是昏晕发热多日,而且公子似乎身带旧伤,辛劳积郁,故元气内损,脉浮而涩,病势已入内腑。”
陆抗听完一惊,看军医撤下脉枕,只是眉头深皱,捻须思索。
陆晏从陆景端着的水盏中拧干湿布,去触陆机额头时,忽地缩了下手,咕哝道:“糟糕,好像更烫了。”
军医是陆抗从吴郡带出,本是陆氏远支,世代医家,陆抗颇为信任,此时也只能镇定问道:“要治小儿,先生有何难处?”
“当务之急,是要退热,但公子的病缠绵入内,需用伤寒之药。军中只备着外伤跌打药材,如要用药,还得去市集搜寻番,这里不算大城,也不知能否搜得齐全,但公子这样情形,却是耽搁不起。”
一时无法,陆抗焦灼地来回踱步。陆机本是泛红的脸转而青白,干裂唇角发出几声几不可闻的微淡踹息。陆抗突然想起,刚见他时他尚安然而眠,而身边箱笼上,放着尚有余温的漆碗药勺在。
“士玄、士仁,你们赶紧去河边舟里,把里面箱笼床榻都搬来。”陆抗急急吩咐。
“何用?”陆晏疑惑道。
“快去,不要惊动他人。”陆抗下令。
四个大小不一的箱笼搬到,铺展开盖,居然装得满满当当,陆晏陆景开始挑拣。拿出杯盏碗钵时,陆抗走近翻看,一眼就看到了半箱堆叠的帛袋,上面用显眼的隶书写着药名。
“陆喜,你看这些药草,可否称用?”陆抗喊来军医。
军医赶忙过来,拿起灯盏细看:“紫苏、防风、柴胡、玄参……”喃喃数过,惊喜道,“是这些,正是对症的药草。”
陆抗吁出一口气:“那还请先生按方,尽快煎煮。”说着,余光扫到箱旁的一堆碗钵,发现药杵、石碾、陶垆、碗勺也是一应周全,愕然补充道:“这里就能进行。”
众人忙开,陆抗拨亮几簇灯火,仔细打量翻拣过的箱笼,除饮食器皿、药草药具外,还有锦绣丝帛的内外衣裳、巾帻革带、笔砚墨锭,末了一箱,还端放这绢布包裹的一把半旧鸣琴,红漆彩绘上泛出匀细的裂纹。
拨弦两声,琴呈正宫调音,雅正高亮,陆抗想起昔时在吴郡府宅,他亲临家塾督导诸子学业。稍长的陆晏陆景一本正经地背儒经,而陆机偏爱诗文骚赋,常膝横一把琴,起调将经文唱诵出来。虽斥责他玩闹,但也觉得新奇有趣。而今戎马多年,这样天伦叙乐,想来真是恍若隔世了。
风入帐中,灯火猛一跳动。陆抗抬头,见陆晏沥出药汁,端到病榻前,于是开始收拾器物,继续细细翻看,仍疑惑道:“是谁相救士衡,待他这样用心,”顿了顿,又一叹:“却又丝毫不留行迹。”
天明,旗挥破风,响鼓阵阵,雄烈战声传入帐内。陆晏在理简牍文书,转眼看到陆机迷蒙睁开眼来。
“士衡,可算醒了。”陆晏高兴地凑过去,俯身问道。
陆机仍不太清醒,他感觉一直身在船中,晃晃悠悠,如同幼时熟悉的感觉,身边一直有人吟唱和絮语,牵动他不至睡沉过去,而后船却着起火来,烈焰呼啸蔓延,煎熬至极又无处躲闪,只得随烧毁的船沉到冰凉水底,在湿软淤泥中沉陷、窒息,直到被突如其来的峥嵘鼓角震醒。
“你去告知父亲。”陆晏遣走一旁的陆景,按了下陆机额际,轻声道:“父亲说了西陵的事,士衡,你太决绝,何必置自身于死地?”
听陆景相问,陆机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尽力出声回道:“无奈之举,何况我带符印出使,本就置身死地在。”
“何出此言?”陆晏不解。
“与其在朝中无辜被害,还不如战事中忠烈亡身。”陆机目光清明了些,打量一圈周围,问道,“这是父亲营帐?”
陆晏点点头,详说了昨夜的偶遇,觉得事有古怪,就问:“你知道是谁救了你吗?”
被陆晏一问,陆机开始回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摇摇头道:“不知。”刚说完,视线碰上不远处的一张红漆鸣琴,与帐中墨黑漆色的案几座榻格外不符,隐隐觉得在何处曾弹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