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果然颤巍巍站起,颓丧出声:“我寡妇人,怎知社稷,既然众议如此,我应允便是。陆少傅,烦请写此旨意吧。”
“皇后……”陆机想出言阻止。一直静默在旁的张布忽然按剑,几步上前截住陆机,眼神阴鸷,“少傅请代太子拟旨。”
“可勿要犹疑。少傅知国库空虚,宫内镇军缺饷数月,而今他们候在府门,我若安抚不住,一旦哗变,就难保皇后太子要死于乱军刀剑了。”张布持剑顿地,东府外响起人马涌动、铁木交击的喧嚣声。
“师傅,”陆机一时惶然失措,孙单拉住他衣袖,用力地往里拽,边退边小声嚷道,“我不想死,母后也不要死。”
陆机猛闭下眼,似乎一下明白那晚孙休要他万死不辞的重誓了。但形势如此,即便冒死,也无济于事。他轻轻挣开孙单,扫视一眼慌乱的皇后,镇定地行礼,沉着言道:“臣下尊令。”
晨光从东斜照宫城,半侧殿阁廊庑煌煌耀耀地明亮起来。太极殿东南的中书值房内,陆机一身朝服,正匆匆整理冠缨簪带、蔽膝鞋履。缁黑的衣带宽大厚重,袖襟处密密缀满连珠暗纹,将他高挺的身形显得甚是威严肃重。
“士衡,着此朝服,才显你将门赫赫气度,平日青衣便服,倒泯然于我等文士了。”中书郎韦昭在旁笑道。
“我本就一介文士而已。”陆机平平回应,“弘嗣,你娴熟官制仪典,避太子立新君,本不合典制的事,你参与上书了吗?
“当然未曾”韦昭果断一答,“不过,这登基仪轨,是我定的,分内之事吗。汉末以来,天下大乱,违制乱套的事多了去了,哪能一一计较。”
陆机冷面不语,跪坐下翻看简册,韦昭讪讪撘话:“士衡,你我同出太学,相交多年,还不知我。我家世代史官,只管观世事记兴衰,不想置身其中的。”
“为道不争,观复万物,是不?”陆机一晒,“那你还勤勤恳恳,把仪轨做得如此精细作甚?”陆机扬起简册,斜睨着韦昭。
“新君强令,无可奈何吗。”韦昭搓手站到案旁。
“尚食奉醴樽于东序帷内,樽西馔陈,笾豆各十二,设罍洗于樽东,罍在洗西,篚在洗东。”陆机指着文字念道,相问,“古礼的罍樽笾豆都来?还做大祀之等十二?”
“看来士衡你果然郁乎文哉。”韦昭呵呵笑道:“汉天子临轩行事,笾豆也不过九,新君说衮冕垂珠十二,笾豆也要十二,就这么定啦。”
“乱套。”陆机不屑道。
韦昭反而正色:“礼不在玉帛,乐不在钟鼓。别看表面,新君要行越矩之仪,还搞得煊煊赫赫的,看来别有抱负,志在天下啊。”
“那恕我寡陋。”陆机笑着应和,又惊异道,“哦,弘嗣你知新君是怎样的人?”
“哪里,揣度罢了。”韦昭摆摆手道,仍是严肃神色,“说起新君,也是离奇,他出身贵胄,却因故太子孙和废黜,一直辗转流离,被封乌程后,也谨慎保身,寂寂无闻的。谁料一朝,竟翻覆朝政,荣登大位了。可见这些年,是有多汲汲营营,韬光养晦在。”
“可怕。”韦昭末了一叹。
“可怕?”陆机疑道,“我看劝进书上可写着,乌程侯皓才识明断,勤勉好学,奉遵法度,勘当帝位。”
“丞相他们诌的,你也信?”
陆机不置可否,又问:“弘嗣你掌集内外文书,都未曾听闻乌程侯什么消息吗?”
“偶有州府上书,说他荒淫暴虐,也没细说怎么个暴虐法,先主都当中伤之言,不理睬了。”韦昭答道。
“那就不只可怕,也很可疑了。偏居一县,无声无息,怎生建业经营?孰知朝堂上下,不是那么好笼络的。”
两人正沉吟时,值房外太常礼官来催:“典仪在即,中书侍者请各入就位。”
太初宫前阔大广场上,灰蒙日光移过凸起的青石御道,在晨雾中照出高翘的殿顶鸱尾。重檐边的四神瓦当半遮着光亮,使殿内宫悬乐声更显清清泠泠了。
而殿外的军乐鼓吹正隆响助威,鼓起三阵时,百官鱼贯趋进,依序就位,列在御道两侧。殿台上帷帐内,尚食奉御布陈笾豆簋簠,酒食醇香缭缭飘散开来。
吴帝孙皓身服衮冕,玄衣绛裳,端坐在镶玉舆辇上,在华盖的拱卫下,由赞着导引行进。摇晃的十二旒珠后,新君抿嘴肃然,不露丝毫喜怒之色。
典仪尖细声唱:“拜。”赞者相传,随着令声回响,百官跪俯行礼,黑绛的冠帻、袍袖如浪涛般起伏不息。
舆辇徐徐行至殿前,孙皓下辇立身,缓抬双手向天。殿左,太常开始高声宣读册文:“今日吉辰,王承前绪,光于大业,天降祥瑞,人神告徵。将青盖入洛、威布四海,囊括寰宇,克成帝业。”
御道左侧,陆机不动声色地碰了碰韦昭衣袖,悄声问:“这词是你写的吗?”
“呵,我才写不出这等虚妄的谀词。”韦昭翻白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