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甲板震声渐远,陆景低垂着头,神情恹恹地回来,咧嘴苦笑:“士衡,你看我所言不差,建业风声鹤唳,就要变天,防范都防到当涂来了。”
“二哥,怎么回事?”陆机仍一脸疑惑。
陆景两手一摊:“就是陆大夫说的,这船进不了都城,我让水勇们驶回荆州,我们改乘艘小船到建业吧。士衡,要委屈你了。”
“哪里。”陆机心不在焉回道,看窗外罗列的船舶起伏荡漾,远处几艘单篷小艇顺着江流,往东北方的都城飘去,浩渺江面只余寥寥只影。
陆景对上他目光,摇了摇头,“不要多想,无论都中如何,静观其变总是上策。”
秋风肃肃,日影沉西。秦淮水边朱雀航,一条笔直苑路通向都城的正门宣阳门。
自吴大帝在在秣陵湖和紫金山间初建城池,建业为都已历四十年,人物凑集,士民繁衍,宫馆峥嵘,邑屋连绵,渐成东南繁盛巨丽之地。又东凭山峦,北靠江险,驿路、军戍、集镇、商市延展四周,船帆熙攘往来,军旅羽旄不绝,已是山水形胜、龙盘虎踞的浩然气象。
青槐夹道,砥石为基,敞篷轺马前,马鸣啾啾。陆机在道上与陆景、陆喜作别,执手言道:“此去东南三里,丹阳郡中旧宅,陆凯族叔现居在,他肯定很乐意见你们,不过小心他又要百般探问父亲安否。”
陆景一笑:“也是好久没见叔父了,”转而拉拉缰绳,递与陆机,“路途不远,我们徒步即可,公车本是候你,看来早有人亟待你回都呢。”
陆机推手,淡然谢道:“我待罪之身,那敢安车驷马地张扬,天色将暮,还是你们乘车速回,我快走几步,也就到宫城了。”
陆景也不再让,手搭在陆机肩侧,语重心长相嘱:“万事当心,望自珍重。朝中争斗虞诈,能避则避,”顿了顿,又道,“我和陆大夫暂留丹阳几日,等诸事安定,再回荆州不迟。”
陆喜也正色道:“公子伤病方愈,内腑尚虚,易受风寒邪气,还是不要奔劳,多居静休养为好。”
陆机默默一点头,眼中涌出些湿意,但只是匆匆躬身拜别。迎上夕阳将山峦投出斜长暗影,在一片车马粼粼声中向宫城走去。
建业城太初宫,南面宫门兵卫森森。持戟兵士几步一人,间断地站满了门楼上下。中央公车门左侧,是专供文官过往的升贤门。陆机走近时,看到宦者徐存手持环绶,交手静候在门道正中。
“陆侍郎,陛下殿中等候。”徐存面无表情作礼道。
陆机做出揖让手势,尾随引导进到宫城。宫内前朝后寝,不过三重殿宇,年深日长,无漆的木色泛黑,在九丈高台上越显肃重。
陆机想起初次走过拱卫的阙楼,穿行环绕的游廊,随朝班立于重檐歇山、面阔五间的太极殿前,在整肃的鼓吹声中参与元日朝会。高台峻阁,望之如仰云天,礼乐仪典,显出朝政万千威仪。
而今殿宇寂寂,鳞次瓦当突兀在漫天红霞中,瓦上生出的杂草被秋风吹得倒伏。一侧檐脊因风雨侵蚀,些微地塌了下去。
殿中灯火蹭明,御座两侧,青玉枝灯缀满火光,鼎状熏炉腾出缭缭白烟。吴帝孙休衣裳端庄,冠冕齐整,却很是颓唐地在一片烟火中坐起身来。
“陛下,未能联蜀,西陵有失,臣前来请罪。”陆机拿出节仗印信,在御座台下俯地叩拜。
“请罪,”孙休无奈地一笑,“存亡自有天数,那能系于你一人之身。要是真依朝议办你,你早被治罪无数了。平身吧。”
陆机抬起头来,发觉一惯从容笃定的君主,此刻语调居然带丝犹疑不安,在空阔殿堂中荡出异样的回响。
孙休颤巍站起,把桌案上奏本一推,厉声道:“劾来劾去有什么意思,你们这些勋贵世族,朝中盘根错节,不就是为一家之利彼此攻讦,邀功固权吗!”
陆机愣住不语,孙休走下高台,拉他站起,转而温言道:“孤知你非此等人,所以不会让你身陷其中。”
“臣惶恐。”陆机喃喃一答,见孙休兀自踱步,向门庭走去。
“孤排众议,命你出使,是想你有功业傍身,父兄相护,不至在这纷乱禁中,随我如履薄冰,朝不保夕。”
“可惜究竟不能。”孙休沉沉一叹,“士衡,自与你太学讲经以来,孤尤惜你清白无邪,立身持正,凭忠义,为社稷谋虑,为国政尽心。当初孤一介庶出藩王,被迎建业即位,也曾与你相似,望以良政德治兴国。但这些年来,孤明白,坐此位者,当有城府、狠辣、忌疑、权术。”孙休语调陡然厉烈。
“真是遗憾,孤刚习惯这些阴诡,懂了操持权柄,却难防明枪暗箭,要被害了。”
孙休凄然仰靠在御座上,一簇火光正煌煌照亮他半身,陆机这才发现,吴帝浮肿的脸上,泛出片片青灰的死气。
“陛下,究竟发生何事?”陆机惊问。
“说也无益。”孙休勉强撑着桌案站起,抽出一册长简,举在胸前,“孤时日不多,苦等你来,是要托件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