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定接下话头:“我前日持印到此,驻于城内礼宾殿,一直静候将军归来。”说罢悠然回身,让出道路。
陆抗本想先问荆州城防消息,看到陆晏捧上诏书,自觉不便多言,于是按常礼回敬道:
“有劳监军相候。且请安住鄙地。西陵之事,我会早书奏报,上呈监军。”
“不急,我静候。”何定慢道,静候二字拖得尤其长,向陆抗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笑。
雁足铜灯上一灯如豆,陆抗在营寨中帐,就着微弱火光细看诏书,陆晏侍立在旁,接过陆景递来的盘底多枝烛台,放在案几前侧。
“这诏书,你们有何看法?”陆抗发问。
“国主管制更甚罢了。”陆景先嘟嚷道。
“听闻最近交趾叛乱,丧城失地,蜀又新亡,西境临敌,恐怕军镇将有调动,以应危局。”陆晏斟酌一番,谨慎回答。
陆抗放下诏书,沉吟半晌:“危局一直都是,监军也非无先例,只是何定突如其来,又逢我出军之际,我想,莫不是朝局又起变故?”
说完起身,走到旁侧堆起简牍的木架,看向最高处蒙尘的锦袋,“你们祖父身故前,也是给使不绝,责问迫切,让他满心忧愤……”
陆抗低头敛目,不再多说,顺手拿起另一卷简册,指向陆晏陆景:“这是西陵的奏报,你二人誊抄一遍,而后同我一道,去城内拜会监军。”
陆晏打开过目,到末尾处,骤然凑上工整文字,似乎难以置信:“三弟他……”。
陆抗仍闭着眼:“士衡生死难料。云儿还在建业,只怕要入宫替代士衡,可惜他还只垂髫小儿啊。”
武昌自黄初元年建城,在东吴便是仅次于建业的陪都。吴大帝孙权称帝于此,在北面兴建宫殿楼阙。迁都建业后,由军镇辅佐太子留守于此。时易世变,而今城北宫城冷清空荡,只有兵员防守,杂役定期洒扫而已。故而何定说到驻宫城礼宾殿,让陆抗一时惊诧,忐忑不定。
石板宫阶苔藓处处,被江畔水雾浸得湿滑。陆景持盏笼形提灯,到木漆宫门前轻扣。守卫拉开一缝,瞥见来客,正欲行礼时,被陆抗抬手止住。陆抗示意了下陆晏陆景,先悄声从门缝穿了过去。
当年宫城修建匆忙,中轴之处勉强建起太极殿、迎宾殿、安乐宫三间殿阁,用来举行登基朝仪,其实不过歇山顶、三五楹间而已,跟大户民房相差不大。不过好在地势高敞,格局周全,两殿之间东西两庑,也有斋房做起居之所。孙权在位时两任太子,都曾在此长住留守过。
守卫前去通报,陆抗站在阶前,却见两侧斋房黑漆一片,唯正中空旷的太极宫,透出黄澄迷蒙的火光。
镂空门扇被从内拉开,何定迈出门槛,急步退到旁侧:“将军忠恳,传信连夜来送奏报,我便一直在这殿中等。”
“何监军,多有辛劳。”陆抗边说边走上台阶。待陆晏陆景跟随进殿后,宫门再次从内拉拢,哐当一声紧闭了。
三重陈旧帷幔后,围衬主座的夔龙屏风边绕出一个身影,束髻无冠,深衣无带,但行走弯转间,别有一番倨傲的气势风度。
高台宫灯朗朗映照,陆抗看清来人形容,思量一瞬,埋首作礼:“末将见过乌程侯。”
乌程侯孙皓,废太子孙和之子,吴大帝孙权之孙。陆逊镇守荆州时,曾随父亲孙和留守武昌。当时年幼无忌,常与陆晏陆景一起玩乐。而后孙和失势,徙封南阳王,孙皓随迁封地,武昌宫就从此冷清下来。
“并无外人,将军毋需多礼,我游历到此,也是来一访故人的。”孙皓云淡风轻地一笑,挥袖示意,招呼来者入座。
殿中会见,陆抗很有些物是人非之感,但夜深岑寂,孤宫冷馆,总归怪异,又看孙皓一身素服,不由想起太子和鲁王数年党争,父亲陆逊也因此身死。压下烦乱心绪,陆抗警惕地皱了下眉,仍不动声色回应:“难得侯爷惦念故地。”
“很是惦念,不止故地,还有昔日尊荣。”孙皓语调一沉,目光忽而冷肃,“我幼承将军训导,如同子弟,此番匆忙,就直言了。将军可知,国主时日不多,大丧在即?”
陆抗紧拽案角,止住惊疑:“禁中之事,军将不知。”
“何定,你没跟将军提起?”孙皓转向侍立的何定,何定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何定神情,陆抗一下明白这位监军为何事而来了。
孙皓嗤笑一声,又直视陆抗,表情转为与他年纪毫不相符的沉稳庄严:“强敌临境,内生叛乱,朝臣不睦,庶民疲敝,江东危如累卵,以将军忠恳,难道想看一个冲幼太子即位,再睹国政为权臣摆布,无可挽回地败落下去吗?”
不待陆抗出声,孙皓继续说:“国主孙休,不过权臣孙綝一傀儡,即便他杀了孙綝,当真就是名正言顺,大统在身吗?将军不觉,朝政被权贵摆弄这些年,该拨乱反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