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红(2 / 2)

昆岗玉 几微 1772 字 2021-01-26

“终于等到,好出乎意料了,延祖留下的,果然是直中要害的一击呢。”

没人在了,陆机偷溜出门,只敢站到门口。门槛黝黑粗厚、高高伫立,被绊倒过一次,槛外看去像深渊怒海,怕得不敢再移一步。

山林一时岑寂,挺拔欣秀的柏树,在晨空中凛然闪光。顺山势的屋顶,也被化雪濡湿,犹如砚台似的现出了黑黢黢光亮。

光亮刺眼,他手盖到眉头抬头看,头顶长长的屋檐,瓦楞还包裹积雪,白白的一道道,或是坚硬的瓦,才把积雪托成了屋顶形状——这些积存在阴郁里,孤寒里,迟迟不肯化的雪,斜倚在刻着“千秋万岁”的精致瓦当之上。

“皓白如雪,落地凭物,洁因遇立,污随染成。”陆机对着喃喃念。

念得咬牙愤然:“延祖,我对你这么讲过,你不信,但我信呢,满身污秽,你以为我会在意?”

“你以为我会在意,便劝我逃,你敢送死,我怎会不如你?”

眼前是幻象,如那天雪纷纷时与嵇绍对坐,嵇绍只是轻笑,笑而不答,陆机更气恼:

“何况早就死过,残喘至今,也该死了,但不想死得无谓,你都那般惨烈,我怎会委委屈屈地死?”

“不要,不要与我比。”才听到半空有回声,有手细致地擦上泪,冰冷滑腻,寒气顺着衣领,渐渐透进背脊。

冷得清醒,陆机才发现是风。山风穿过白衣的每一经纬,就像一粒粒白霜渗进去,漫天的呼啸,都化成了周身深冷,终于使人抗不住地蜷缩起来。

蜷缩如像那晚,赴邺途中,对司马颖说起魏武遗志,“雄心壮图,终于弱情哀志,可悲不?”——死志已定,果然如此,可悲至极了。

无可抵挡地滑向悲哀命运,悲哀命运纠缠不去,明知已注定的,战火重重,尔虞我诈里注定的,可无可抵挡的死,为什么又无法忍受!

陆机想不明白,就迎向冷风,觉得风要把他不屈的攀爬一遍又一遍推回,推回到原本死和悔恨的深渊里——

黑冷得,大义和忧国的意志消失了,铁般锐利的结构死去,倦怠不知不觉间浸满了身体。

但有热潮涌上,喉咙深处撑得刺疼,直到热乎乎的一股喷溅而出,飘起血的幻影,把眼前染成了一片赤红。

——是这般强力地,打破黑冷。

江统在台阶上就闻到血腥味,继续走,更是血腥扑鼻。

他压下不适,心惊胆战地朝前看,门槛血腻腻,细细几条淋漓在黑漆上,滴到地面,成血红的一洼,然后一块一块,接连地,脚印似的铺展进屋里。

连接不断的一溜血,糊在脚下,冻硬发白,如成碧色,使人几乎挪不出开步了。

看到了喘息,剧烈的起伏,陆机露出的一只手,被血染得彤红,如浸泡在积血里,敞开的前襟,也被血水濡湿,湿红地黏在细白的胸脯之侧。

他如同被剖开胸腹了,那太医按在赤露的胸膛,深刺进尖细银针,用力捻按,但人喘息太过,透不过气地起伏,银针就被拔出,再狠准刺进。肩头随着深刺而抖,不断耸起的肩头,看出使出了全身的力,尖利的运气声,就像被撕裂身体的悲叹。

“他怎么了?”江统看不惯残忍的刺捻问。

“咳血汹汹,短气不足,将窒息了,只能这么针引阳气。”太医喘口气道。

江统站到榻的另一头,陆机咬破下唇,忍受痛苦的面容,已经一览无遗地呈现了。仰着头微睁眼,汗涔涔地看到出经脉细颤,江统知他再逃不过,手撑栏俯视上:

“原来你是骗我,方才的不动声色,都是骗我。”

“明明这么动容的?”俯视得更低,逼视上。

“你刚说时,我来不及想到,然后想到时候,发觉,发觉自己真是无立锥地,这么广阔的天地,已无立锥之地了。”

“你在想什么?”惊慌问。

“与其被人喊杀,不如自己死,只要死了,就没有人为难了。”说着呲气,任刀尖埋进胸里,觉得疼痛像千钟万鼎的齐鸣,被剧烈地摇撼,有如痛恨生的摇撼。

“你自尽吗?”

“由不得我,稍不用力,就能如愿一死。”

“你没有不用力,士衡,你没有不用力。”

江统嘶喊,因为眼前像突然降下白幔,猛然间惨白一片,连血色也变淡白,陆机似他说的,无起伏地止息,紧绷,像被痛苦囚住,囚起他的铁棍和绳索,深勒进他身体。

“你罪孽累累,一无是处,甘心这么死吗?”江统摇晃起人,便有针更急地扎进。

他看到陆机慢慢睁眼,眼中无光了,像幼小动物的眼,单纯又无依无靠,无望地眨:

“罪孽累累?”

“那是人诋毁你,士衡你不是,你以国士之力,为天下计,朝局大乱不该甩你身上,你还在挽救,那般尽力了。洛阳县狱对我说的话,你忘了吗,你高远之志,都忘了吗”

“可看不清……”

“我看得清,成都王看到清,还有很多人看得清。”

说得大吼,只见到陆机摇着头呕血,血铺上床榻,狼藉地血淋淋,但越来越亮的天色,让积血反射出辉耀的亮光。

痛苦不堪的身体,就这样流露纯粹的热烈了,郁暗无比,又沉溺在光芒之中:

“不想陷进罗网,死的一无是处,要死得其所的,怎么能这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