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蠢,非要招恨,”陆机摇晃着朝后靠,“应元你知邺城,但不太知洛阳,死伤惨烈,戾气满城,种种的隐忧,我曾向成都王提,就只惹他怒意……”
“洛阳死的人,是自取其咎,非要死忠,死忠不济事的人,死忠于莫名其妙的正统,还死忠于不肯改的固执、痴怨,是吗,士衡?”江统手搭上,把陆机稳住。
稳住了拍肩说:“像我,曾为太子洗马,又转投成都王,就不死忠,只为保命,只为社稷大局想,不想巴结,也不去痴缠。”
陆机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无力得很,你手一抡就能把我弄回,还曲曲折折说这么多,”笑意消失,“要我不去找成都王?”
“是,得说服你,说服你不易,让你宽心宁神更不易,”江统边叨叨边叹,“被人托付,得足够尽心尽职的。”
陆机眯起眼,想江统为人坦荡,也是直截了当地,看出了自己的一切心思,他适可而止迎合,兴许真是被重重托付过吧。
想着慢慢点头,放松下来,任虚脱感俘虏,在被抱起身时,悲哀难抑地辩驳下:“我不是去找成都王,是想逃离他。”
卢志在台阶迈不开步,觉得被一阵触目惊心感击打。
几步远门廊下,陆机被人托起,抬抱在肘臂间,头向后仰,手无支撑地垂下,没生气地,断裂似的晃,就像被雪压断的松枝,由着风稍稍摧动。
“又有文辞事,我能不能代劳,”江统看到卢志搂着的一堆,问,“反正他昏过去了,你要找只能找我。”
“不能,需得他亲自做,”卢志抱文书果断,果断地走近一步,“我可以等。”
走近时又止步,难以移目地看,陆机一身白寝衣,被白森森日光照到,被抱得蓬松飘散,烟笼雾绕得,像佛晓前黯淡的残月了——这人一向坚冰似的冷厉、阴暗,居然消失无踪,消失得,看出了深藏不显的绵绵忧愁。
“天寒,我进屋等。”卢志勉强走近,把垂下的手握住,像受不了这惊心感了,持着放到陆机身上,催促说。
“动辄这样昏倒,清醒也是凭药激发是,怎么还不放过他。”江统掖着被褥不满。
“要士衡醒着,他定然乐意,他这么跑出去,大概料到我会来。”握着手一直没放,卢志不得不俯身到床榻。
“乐意?”江统呲一声。
“我告诉你为什么乐意,他心思太敏觉,心思系于殿下一人,这么被隔绝冷落,要牵连不到他想的人,不定有多伤心绝望在。”
絮絮说,像是要证明,一抬手,从陆机眼角揩出点湿意后才起身。
“没看出,”江统只觉怪怪的,“也没看出隔绝冷落,是说成都王不会来,对吧。”
“是,我让殿下不来,让殿下刻意疏远点,”卢志正肃坐下了,“是担忧,担忧有人利用,士衡太复杂,牵扯了很多人,这节点,不得不让殿下远离他。”
江统仍一脸不解,卢志就倾身过去:“你有这直觉吗,我有,很是强烈,觉得殿下不该跟他纠缠一起,否则,将有意想不到的祸事。”
“我向来不善阴诡暗算的事。”江统冷冷一哼。
“可洛阳大有人善,”卢志拍案厉色,“公卿贵胄一并挟来,连带天子,就怕洛阳的翻云覆雨,要在这里上演了。”
“兴许吧,”榻上忽窸窣响,江统忙起身照应,手安抚时点头,“洛阳翻云覆雨的人,士衡也是其中之一。”
卢志自觉不该乱拍案惊动人,自觉地悄声了:
“所以不知他仇敌多少,不知有多少人要凭他对抗殿下,半年前的退军,和这次攻破洛阳,都是如此。”
“明白,以士衡智识,大概也有直觉,所以才拼力写那封上书,奉劝成都王不来。”
江统黯然埋头,眼前一片无血色的惨白,陆机眼睑轻动,是那种想醒又醒不过来的挣扎样。他手按着人两肩,手感到的细微颤抖,让心里也一阵抽搐了:
“可他死过一次,没几天性命,何必这么逼迫他?”
“所以我才来表歉意,”卢志一脸愧疚地更低声,拨拿来的那堆纸,“图籍是我在中书省所收,残缺着,想士衡复原一张舆图,他亲眼看着,烧毁了的舆图。”
“说过他没几天性命。”江统哼声,斜眼看榻边老大的一堆。
“于他而言是安慰,不得相见的安慰,”卢志不由分说强塞上,“你不够了解他,我是见过,初到邺城,他跟殿下闹别扭,就日夜写策文,伤痛在身,也欣然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