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得鼻都红了,司马颖才放手,厌烦问:“还有什么?”
“还有骂别的,骂殿下勾结张方,抢掠京城。张方也是过分,财物不说,抢了快万人,都当作奴婢,驱赶往西,连带抢的府藏宝物,真不可计数。”
“他打仗就为抢,难怪说又一董卓,这人成不了气候,但是坏事,”司马颖冷静下来,“我是纵容他,但非勾结他。”
“如此,借他挽回点名声吧。把他赶出洛阳,大军巡逻,不容再抢掠。宫中府库,但有余粮,皆开仓振济,还有,不得再妄杀。”
冷静下令,示意卢志写下,但在卢志要写时,又捉住了他笔。
“上表,也有说好一点的。”卢志领会到,低笑声,再递上一卷,斟酌语气说。
“说殿下任用奸逆,都是被奸逆蛊惑,那奸逆撺掇赵王篡位,事败没死,转头又撺掇殿下,大奸大恶啊,悬尸城头都不够,得靠殿下把他凌迟,把他碎尸万段。”
说得不敢看司马颖,自觉把拿着的卷去扔火里。
“给我,”司马颖拦住,平静着,“士衡惹骂名,招很多人憎恨,这是他为我付出的,是为凭证,为什么要烧?”
卢志叹息声:“我盘问过些公卿,只道朝堂见士衡议和,只露过一次面。眼下嵇绍已死,他府邸也去翻找了,找不到人,连……”
“连尸首都没,”司马颖更平静,语声没丝毫起伏,“即便士衡不在,也总有痕迹,总能一一找到。”
却忽地一拍脑袋,狂跳而起:“是啊,嵇绍是故意的,他故意害我,所以他说士衡不在,有可能是骗我。”
狂风紧吹,苍白的晨光,从彤云间漏下。
街巷覆白雪,就像云雾里的丛林,黑森森透着白。陆机踽踽走,清晨静静的,听得到稀疏的鸟叫,声喧嚣纤弱,他朝四处看,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令人漫无着落的声音。
渐渐地,街上涌出人群,或推车负担,带家口赶向城门,或在废墟似的空屋间来回走。
珊瑚明珠被摆在泥地,朱漆和涂椒的木头也堆路边当柴卖。时而有缭缭冒烟地方,火烧过成焦土,聚一圈流离失所的人,目光呆滞地围着取暖。
苍白晨曦照耀下的城,浑如荒废了数十年的废墟一样,在严寒中极冷清。
有一间半塌的矮房,木材被人拉出来点火,还没塌的一边,躲着三五人避风。忽然间,拉得争抢,几个半人高小孩合抱起木柱,另一边,一人弓着背,浑身发抖,气喘吁吁耸肩拉,结成缕的乱发把脸全盖了,耸动间,能见里面褐红的伤痕。
陆机心里一颤,颤巍巍跑过去,在门口张望。那些抢的小孩也看到了,一放木柱,捡起石头就钉,轮番地钉,边钉边喊:“丑怪、丑怪,打这丑怪。”
然后“丑怪”被追得跑,更气喘吁吁,抱头蜷身躲,却大睁了眼,眼珠像要从眼眶里蹦出。他被打得不吭声,但陆机终认出人,在人跑到门口时攥住,半蹲下想看清蜷缩着的眼神:
“安仁。”
只有哑巴似的沉默,他被推倒在地,起身也追赶不上。茫茫然,不知往哪里时,身后有声音响起:“没想到你还在,看到安仁了吗?”
“真的是他,原来是真的。”陆机慢慢回头,见左思一身布衣,满脸的风尘,深蹙眉说。
“他被人打走了。你们折返了洛阳?怎么会这么……落魄?”指着人跑走的方向。
“难辞繁华,你知道安仁性情,长揖归林泉,他耐不住寂寞,”左思赶着走,边走边匆匆答,“赵王败后,我跟他就回城,隐居在宜春里,却逢洛阳再三地动乱,不过是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而已。”
“这些天更难熬,先是围城,又有张方纵暴,房舍被抢了,已经几天没粮,手徒翰墨,谋生不能,真是生无可念。”
陆机听长吁短叹,听得脚下迟钝,落后一截,左思停下等,回头叹了更长一声:“士衡你?”
——这般萧索似游魂几乎难认出。
“我一个人,也是落魄不知去处。”
“也是,乱离世,何人能独全,安仁相貌毁,难求荣华了,听说你的事后,更是绝念。要他能认出你,不定不会这么痴傻。”
陆机被推着走,眼前是猝地瞥见的,打结的乱发后,快要撑出眼眶的发红的眼,那是潘岳在辨认自己吗?他想着,却陡然被推得更快。
面前一结冰的池塘,破个窟窿,那几个抢木头的小孩站边上,惊慌喊:“丑怪,丑怪掉下去了。”被揪到时更惊慌:“自己掉的,不关我事啊。”
冰的裂口,躺着一乌木发簪,左思放手,然后朝着挪步:“也罢,我赋已成,生死无谓了,只愿悠悠百世,英名尚留。”
一声奇怪的钝响后,冰破裂的莹光,水发黑地、黯淡地翻搅,陆机对着,觉得难摆脱这缠身的悲哀和空虚了。被风猛推,满身恶寒地,不由得朝前走去——
马蹄匝地,似地动山摇,街衢上人纷纷避让,来不及让的也被掀翻到两旁。
一片狼藉和尖叫里,司马颖滚身下马,即便雪粉和尘土模糊视线,也准之又准地,堪堪把陆机从冰面拉出。
他拉入了怀,最深最紧的怀抱,不舍得一丁点缝隙阻隔,他挤压着,又揉蹭着,狂乱里掌着分寸,但很不足——手臂铁杵似的重,又毛羽似的轻柔,不听使唤得,全然填不满这悲喜交加的不足!
“你要做什么?要做什么?”
觉得口也抖了,问得停不下来,但怀里僵硬,僵硬着无答。司马颖涌起火气,火急火急地,想更紧,更牢实的,直截了当的束缚。
他就强逼自己松手,脱氅衣给人裹上,腾出一只手,拔剑挥起。缰绳被斩下一截,牵着给绕三圈,然后死死地打结、捆牢。
看“珍宝”被绑成个粽子样,满意了:“看你还怎么跑,看你还怎么逃出我手心。”
陆机无动于衷,像个木棍一样,由着绑,身上全是僵硬,表情更僵,带着司马颖常见的、讨厌的,恨不得捏碎的——若无其事的冷漠。
心火滔天了!司马颖扯身后的绳结,要更紧更紧,押囚犯似的,把陆机押得俯身,他牢控着,压迫下去,手刮扇上那侧脸,触之即颤,但狠狠掰过鼻息相对地问:“还想找死吗,嗯?”
忽地,看出士衡的强忍了,这人强忍着难耐的动荡,狠猛压抑着不出声——这强忍,看得,觉得巨颤,被说不清的怜爱之情淹没,淹得没顶,把满腔恼恨淹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