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绍摇头转回去,拨旺铜炉,抄起件厚毛裘到榻边:“你吵着要我开窗,是有闲情望雪作赋?”
“被你关得百无聊赖,闲情自是有的。”陆机躺着使劲眨眼,眨出笑意。嵇绍也不好说什么了,应他所求扶他起身,看他稍转好的脸色松一口气。
“是你病得百无聊赖,想方设法想知道外面事,”嵇绍一脸无奈,给披衣时挡住视线,“窗外是庭院、高墙,一览无物,我开了你也看不到什么。”
“所以只好作赋啰。”
嵇绍没陪着陆机笑,瞧他被狐白裘包裹,白得无色,放轻口气:
“心有所感是吗,皓雪其洁,纷其无垠,你心有所慕,却悔身之不及?”
“皓白如雪,也是洁因遇立,污随染成。落地便凭物,纵心皓然,何能永洁?”
飞雪成白雾涌进窗,打旋绕转两圈,就被热烘得成水滴落地,黑漆漆的一片湿润。
“是,你其质本洁,附物成污,也不需自悔,”嵇绍喃喃地,对着窗下黑乎乎落雪,“只是,你不着手那些事,即洁成晖,我会何等地倾慕你。”
“延祖你又想法套我?”陆机一愣,尴尬笑声。
“何必套你,向你坦白无妨。你计策已成,我看清了。你让成都王做反逆事,却不想他担反逆恶名,你一是借和谈算计长沙王,罪过加在他身,二是借张方攻城抢掠,杀戮仇恨全与成都王不相干。”
嵇绍站起身踱步,重重地踱,却面色沮丧地蹒跚,沮丧更加重了踱步的愤意:
“如你所愿,成都王兵不血刃进城,但他不算胜,我还有你作筹码,制衡他,还有天下忠义之人,不死不休地对抗他。”
陆机被吼得更楞,愣愣地攥紧毛裘自语:“王者险难,固矣,怎会因抑挫而退惧?”
风摇庭树,细雪入帘,两人一站一坐,默默无语对峙。近乎冷凝的气息里,遥远处有翻滚吼叫,及刀入血肉的杀戮声,凄厉逼人。
嵇绍先认输了,挪到榻前按陆机肩头,他的手被反手握上,如溺水之人攀浮木似的握。无奈叹声,知道陆机又在天旋地转犯晕,靠得近,眼前人带刚睡醒的热烘,和无力的慵懒意态。
“就知道套不住你,以你心性之坚,我关你也改变不了什么,”嵇绍从紧张中松下来,心灰意冷地放松,“兴许最后次对抗了,我若不在,你便自己走吧。”
“阊阖门遇阻,殿中宿卫严阵以待,宫城进不去,也搜不了。”
司马颖坐在城墙至高处,抱胳膊坐台阶上,死死盯着棋盘似的街巷,人来人往,不放过有动静的任何地方。
“还是把我当逆贼,那我也只能当逆贼,”死盯着答来禀报的卢志,“殿中将领,抵抗者皆杀,让石超分兵,五万屯十二城门,三万打进宫,把宿卫兵给悉数代替。”
“以兵力立威,正当如此,如此彻底宰制洛阳。”卢志话声带喜,但瞅殿下喷火的眼神,心中仍发麻发憷。
——在寒风飕飕里枯坐整天,令大军满城翻找,却没等到一星半点消息,大概烦躁已极,就不愤不发地要彻底行动了吧。
“若有担忧,不妨抓了嵇绍,逼问陆士衡下落,能宰制洛阳,总有能威胁他的东西。”小心提议句。
“不,我想亲自抓到士衡,然后,亲手杀了他,”司马颖咬牙嚯嚯,铁剑一杵地,砖都给剁下截,“否则,这心痛永无止境。”
寒风如故,云层飞掠,白雪始纷纷,千门万户栉风沐雪,让他觉得——这白茫茫的薄暮,有种无法言喻的悲哀,和难忍耐的孤寂。
是以觉得,步步加重、快要夺命的孤寂,只有长剑斩断才得解救。
“找到他,杀了他,就不用忍这肝肠寸断了,”司马颖抄剑起身,“走,挡我者皆杀。”
台阁覆雪,朱城染白。
宫城后,华林园殿阁,晋帝被人从帷幔里拉出。须发糊着脸,穿身不起眼的侍从衣,缩肩埋头地哆嗦,乍看完全认不出了。
司马颖让人把王衍放手,由他下跪叩拜,自己则手捧承盘,盘盛衮冕,端举到晋帝面前:
“陛下何必躲,幸亏王中书带路,不然偌大宫城无主,臣弟倒真成了反贼。”
晋帝扒头发露出一眼,警惕地,试探地望,还想往后躲。
司马颖抖衣拦住:“穿上吧,这身只陛下能穿,臣不敢僭越,陛下穿好,臣才好启奏诸事。”
兵甲满室,从门口望去,林野水畔间,也密密地不见尽头,蹭擦声响,像蛇行于地的阴寒一样。晋帝打个寒战,哆嗦着接衣裹了身。
“臣属兵,占了宫殿和城门,只为平乱,”司马颖闪身站开,“不占彻底,乱党便杀不尽。”
“谁,谁是乱党?”
晋帝拢衣,想起逃走时,踩到血滑一跤,星星点点溅着冻成冰的雪,路途充斥着砍杀声……
“长沙王,挟持陛下,拿诏书胡作非为,使陛下亲冒矢石,残害骨肉。他畏罪失踪,陛下该把眼前祸事,归罪于他无理挑拨。”
“他已经,已经被关到金墉城。”
“长沙王背后,陛下身侧,有人拨弄风云,搅乱朝局,齐王、长沙王、包括我,都成他蛊惑陛下的垫脚之物,”司马颖摆头,眼光逡巡四周,“他纵容陛下妄念,要陛下行不可为之事,也是罪不可恕。”
“未见嵇侍中,实不知他在何处。”
司马颖收回目光,忽觉晋帝不是像他惊讶的那样不傻,又或许他装得久,装成根骨里的呆傻了,才这般临危狼狈,呆像毕露。
于是直截了当了:“数落乱党,抓不到人就算了。瞧洛阳乱党遍布的,陛下呆这儿动辄被摆弄,不如随臣到邺城,清静度日,再不受乱党之扰?”
晋帝向帷幔缩,司马颖就半跪下:“且河间王大将张方,凶蛮无道,烧杀洛阳,陛下不跟臣早去,怕有性命之险。”
“请陛下迁于鄴。”大军随跪,震声高喊。
御辇抬进,帷幔后的侍从臣属才跪出来,俯地哀哀哭,晋帝回头看眼,手扶着膝拖步,自己把腿抬上辇。
司马颖却霎时看到,那眼神,不是哀和怕,是种轻蔑,如君主睥睨天下的轻蔑,他心生诧异,但一抬手把晋帝推了上去。
轻雪在风里斜飘,华林园千岩俱白,瑶阶琼树。阴诡宫禁,司马颖觉得头一次陶醉了,这里掌权者、得势者,都已不在,他经历的无数争斗,终走到了望无敌手的一步。
却有人逆风雪来,展臂挡住路,高峻如秀岩,皎色逾白雪。
司马颖笑两声:“嵇侍中,不躲藏了。”
“臣子护卫乘舆,死生以之,我为何要躲藏。”嵇绍迎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