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卢志眼神逡巡,更琢磨不出用意,陆机撑身起了,得苦笑着说明白:“你想殿下依诏令,想我再劝一次,但不清楚我意图,你并不全然信我?”
“只旧吴事不信,”卢志伸手扶,扶得有些哽咽,“除这外,跟你都是通透之人,彼此明白,共为大业惺惺相惜,不是吗?”
陆机也哽咽,难得积攒的气力,总算能说真正想说的话,他顺着靠近卢志:“那好,大业事上,是想到你能知我。”
炯然凝视:“思虑过,邺城立足,徐图外扩,该往哪里扩,北方戎狄四围,诸王强大,不如取道南境。沿江而下,益州是故封地,有罗尚镇守,荆州十郡,能乘这次平乱博得,下游三吴之地,我亲弟同乡能助经营,如此天下得其半,该是举手之事。”
“不谋而合,”卢志抚掌笑,“我只想得荆州,你比我想得更多。”
不过笑得也生硬,还是问出疑虑的,“不亲自跟殿下说,特意跟我说?”
“来不及,也无力周旋,只能平心静气跟你说。”
果断答,身却晃了晃,细微不显,还是被卢志看到,更看出陆机发灰的眼底,一点萦绕不散死气,罩得神色也凄怆了。
“没想你,是说身后事。”惊得一抖,抖索着确认。
“眼前不同当年,你走了,那殿下,不知会陷到怎样的疯狂,诸王争斗,势同水火,要拉不回他,后果将不堪设想。”脱口而出劝。
“不是还有子道你,”陆机越笑越淡,笑出点诡异感,“这是我要见你的原因,拉回他,就靠你了。”
不知是鸟羽还是树叶,轻飘飘浮空,晃晃悠悠落手边,想触而触不到,忽被人捡起,对着兀自叹:
“槐树丰茂,风侵雨袭都没事,没想早霜一下,就叶落簌簌,成满枝萧然。”
陆机听到笑:“这槐叶大而黑,江东有树,跟它相反,叫合昏槐,倒是经冬不凋,但难耐风雨了,雨暴一临,就叶落似枯死,再无婆娑生意。”
“等半日你才醒,其实不用解释,”听出笑里的自弃,江统一向直性,也不遮掩,“离开洛阳时,我便看出你在送命,果然,周折这么多,还是到了无可挽回的一步。”
陆机笑得无奈,看清江统一身布衣,全然的落拓样,乱发下,面容黑瘦,沉毅得面无表情的。想起他自太子死后,就一直这般形貌,投靠司马颖也未变多少,他的抱负被政争践踏,国难朝事潜埋在心,倒是淋漓尽致地露在外表上。
“我无可挽回,那看在我助你份上,莫周旋其他事了,我有些要紧话,想与你说。“
示意江统坐下,见人久久不坐,再笑催,”不定过半刻,我又得睡着。”
“是我不知如何是好,”江统别扭着退了步,才站稳,声有些抖,“罢了,你唤我来,我洗耳听。”
“洛阳县狱,我催你投奔这里,说你煌煌国策,这里是一出路,那应元你该想过,邺城若为一国,戎狄之事将如何?”
“我看到的,戎狄不只交侵,已然充塞州郡,加上成都王募兵,不计华夷,匈奴氐羌多有,眼下冀州境内,几乎胡汉参半。”
江统不假思索答,见陆机略略眨下眼,开始放慢语速:
“更有西边并州,匈奴自后汉起,孳息盘踞,北边燕地,鲜卑新起,也是部族强盛。关中的氐羌、羯胡不断涌来,州境水旱多发,汉民流徙失土,田地就见牛马充肥,麦有啃啮,这般华戎杂居,真是历代未有,一旦强者侵叛,建国立政,这中原,恐非华夏了。”
说得振袖,陆机不易察觉地一凛,慢慢叹:“这是隐忧,应元你虑得长远,真是好久没听这样的陈词。”
“你知我向来愤国事,还有一通可说。”江统闷得久,说出还意犹未尽。
却被陆机给止住,闭眼哑声打断:“是知道,还知你言下意,是驱除戎狄,隔绝胡汉,不过,你知戎狄事,却不太知成都王,而为他僚属不得不知,我正好比你更知点,在此一说。”
“来邺城路上,见过你说的情形,成都王有心制戎狄,但他更想借戎狄强大,强而制之,他用刘渊之类,是想如汉武用金日蝉,自强则戎狄畏服,”陆机说着睁眼,对望江统,“而眼下冀州,也切切不宜内耗,唯有拉拢异族,合力以求稳固。”
“原来,士衡你是这样定策。”江统惊讶,喃喃地。
“不算定策,是迫不得已,”陆机否认,急促地,身往前凑,“戎狄炽盛,何敢推波助澜,使有朝一日中原易主,我这般想,不过是权宜就便,唤应元你来,也是想交托一事。”
江统按住人:“那不管如何,我不负你托。”
“刘渊与我,有份恩义未清,便转给你。成都王太过限制他,恐适得其反,我帮过他得兵马,他对我有承诺,你可凭这恩义,使他不要与成都王冲突,或是以类似恩义,时时刻刻制约他,对其他胡将,大略也可如此。”
“确实,成都王起兵时,我就看出刘渊不凡,果然士衡你有打算,只是……”
“蛮夷怀鸟兽之心,难养易散,宜宽小过,统大纲,前汉班超所言,也该对成都王说,劝谏他谨慎行事……”
江统顿住,才发现陆机真像他玩笑的,说了片刻猝地睡着,人事不知地静默了。
静穆无声,却让他觉得一股强大震撼在心间,使悲哀和痛惜都化无形,只剩了欲成事功的激荡,夏雷般振声于天地——士衡果然是常人所不及的,如此末路都在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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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手速太慢了,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