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颖一愣一愣,慢慢反应过来。原来羊祜对陆抗的用心,是为南北一统计,为国政大业计,像笼络、是利用,如政客对一位将才的爱惜和挽留,利弊计较得清楚,难道自己想错?
心里不由得一阵膈应了。仰头,饮泪,空中泛出道道白光,是种黎明特有的朦胧气象,看不清眼胀痛——总觉得不只如此,嘱托太过细致;诗画的笔触,摇曳生情;那点同感共震,真真从心底而起;还有传闻里,种种相知相惜轶事……
林木阴阴,青石嶙峋,名为堕泪,是有种让人想落泪的感觉,影影绰绰,就像看到多年前,羊祜教导自己说:“非太上圣贤,自是情有所钟。”
羊都督那么通透的人,怎会抗拒“情有所钟”,他心曲已乱,他在求情义和事功的两全吧。
算计未必不能有情,大业之图,或是包藏更深切的思慕:荆州未必不能安泰,但羊祜一心一意想着陆抗归降,他使下属守这期望直到至今,誓不放弃地,想这期望能被回应上。
情义和事功,原来难解难分地,纠缠一起了。士衡何尝不是,跟羊祜相似地,他严峻地藏起深情,他在图谋里包裹着渴求,他是这样地待自己,怎么还与他对抗,讥讽他野心,揣度他别有企图,那般纠结他只为效力,只想当谋臣?
冷风击面,司马颖只觉得,蓦地,领悟到了何谓倾心,何为仰慕,他震撼于这种严峻,仿佛一针见血地触到了他浅薄处,让他无地自容,又深深地伏拜下去。
起身时,一扫落寞,豪气道:“明白都督的用心,张昌之乱,要我如何出兵,徐刺史尽管说。”
“贼匪布在江线,自然是要南下江陵、武昌,”徐弘没了吁叹,果决又凌厉,“殿下带上士衡,无论他醒不醒,他究竟是陆抗之子,抵抗不了时,就以他名义招出旧吴军将,聚而杀之。”
“要士衡醒了呢?”司马颖一拍额,后悔不该问的,“我如何当他面这么做?”
“那便看士衡如何做,劝故人归顺,还是投身他们行叛乱事,复兴东吴之心,看他存有几分,”顿了下,朝司马颖一拱手,“当然,也需殿下在背后,制约他。”
司马颖吸口晨雾,浑身冷飕飕地,猛甩袖下山:“不会制约他,我制约不了,他也不需我制约。”
“你要长眠,我不叫醒你,”灯烛细细,司马颖捏陆机脸说,“即便叫醒你,也是想辟一安宁地,让你悠然自在,你受那多惨苦,死里逃生,不堪再受任何纷扰的。”
又把眼皮挑一挑:“我不叫,你冥冥中也想醒,折磨我、报复我,你嫌不够,还有啊,一切付诸流水,你也不甘心。”
几乎把脸上都揪遍,人还是昏睡,司马颖端详,觉得眼下的脸,分外匀整,是从没见过的舒展,异常好看,能随心所欲地远观近睹,挨着捏着都无妨,就想,要常能这样,也算幸事。
絮絮叨叨完,叫醒人的执念没那么深,困倦睡了。快天明时,抬眼醒来,窸窸窣窣,像从远方的沉寂里,听到了一丝凄凉的声音。
他静静地站到帷幔后,看着陆机,大气也不敢出,看士衡一步步在走,垂到脚的白衣,拖曳到地。四周还灰暗,却有一些曦光聚到他身上,使他单薄的身姿,轮廓异样明晰。
他走向那些画的地方,抬手翻,纸很旧,每一张泛着黄,发出稀疏的脆响。但他走不稳,终究跌坐下去,纸张纷乱地翻飞,他徒劳去抓,一张也抓不住。那些画摇摇荡荡落地,就像窗外的黄叶,大片大片无声掉落的感觉。
可是有泪水,一滴滴地,洇湿了纸,滴答有声。
“别哭。”司马颖忍不住地轻叹了,惊得人回头。长发委地蜿蜒,白衣松阔,在这身姿细颤里,是略略迷惘的眼神,看去很是寂寥。
——是种经历了跌宕,无所挂碍,无所求的寂寥,似与此世间已无关。
司马颖遽然一惊,觉得士衡陌生,在心里隐隐地怕,居然后退了步,但楞一瞬后,他坚定地走过去,把士衡搂到怀里,让自己半身紧紧地贴着他,看他眼睛闪动了下,潮湿而温润,他身体柔和着,有重感地靠了上来。
心跳扑通扑通地,两种节律,渐渐平稳合一,司马颖胸口起伏着,不可置信问:
“这是梦还是真,士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