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逝(2 / 2)

昆岗玉 几微 1764 字 2020-12-31

她想起了父亲杨骏与她的密议。她不是太子生母,而亲姐姐才是,杨家享着“一门二后”的声名,而她为了这声名,必须不惜一切。

父亲杨骏训她:“我弘农杨氏也是世家,祖上三公,与司马氏不相上下,而今,却只能靠你姐为一族保声望,为族人谋升进,她苦心让你继她为后,你要保住这后位,保住他孤子。”

可惜孤子不慧,看去是个痴傻的人,晋帝薨逝,她彻底心惊,只能依赖家族,而父亲更严地告诫:“诸王在外领强兵,立国不过数十年,他们若想,就能不顾礼法,随时取而代之,所以切要借衷儿控住朝政,削弱他们,乃至杀了他们。”

于是,不惜串谋犯大逆,乘晋帝昏迷,改了辅政诏书,不动声色,将禁军执掌换成亲族。还要走最后一步,颁诏令削诸王,不遵从者,借其奔丧不备,埋刀斧一并斩杀。

殿堂一时静寂,白幡重重,灰烟缭缭,人跪伏着未起,抬首的不过数人。步声不再闻,皇后小心地捡玺印,手才碰绶带,印却被另一手捻起,她壮胆跃身,抢夺进怀中。

“礼毕,太常传哭如仪。”杨骏不失时机发令。他看着太子妃贾南风蹙眉瞪目,公然立在他身前,大声问:“陛下即位,妾当为后,为何礼缺一环?”

“即位礼无封后,待朝典再行册封。”杨骏冷冷越过她,欲请新帝起身。

“那即位礼也无需颁诏诸王吧。”贾妃轻笑声,拉新帝后襟,又是往前一推,袖间黄帛诏书落地,她捡起笑对杨骏。

“此妇人无礼,中护军拿下。”杨骏气急,一切机密进行,却忽略了枕席间语,也疏忽了新帝是个谁都能哄的傻子。

中护军张劭犹疑片刻,还是硬着头皮持刀上,他是杨骏外甥,刚做统领,心气不足,刀拿得歪斜,贾妃在他迫近下凛然不退。

她扬手挥黄轴,笑意更甚:“诸王临朝,只身赴丧,难道不想知,这诏令所言何事吗?”

跪着的人不少抬头,心战兢变成看好戏。谁都知杨骏揽权,但没料贾妃当众发难。她借力打力,看不过压下她的太后一族,便拉与杨骏对立的诸王斗他们。

兵将环伺下轻笑盈面,眉眼间尽是权略的娴熟。

太后杨芷拉她衣角,不愿见血溅灵殿,但诸王已被挑拨了,再难按捺住。新帝的东侧窃窃有声,贾妃在刀压至的一刻,抛诏令出,楚王司马玮当先跳起接,朝四周抖开,又瞪向懦懦站起的新帝:“辞兵权,居京洛,陛下待兄弟叔伯,是要如此吗?”

新帝司马衷整着丧服,懵懂无辜地:“哦,诏令写什么,便是什么。”

你死我活的事,被他满不在乎一句,诸王全噎了,真不知还能说什么。

杨骏不动声色地站在后,高亢声问:“陛下已言,当依令行,诸位要抗旨吗?”

“诸位”站起来好几个,杨骏当面手后压,成发令姿势。张华忽跑到前,挡在正中,慢条斯理说起:“太尉,汉制,即位礼完,当遣使者诏开城门宫门,罢屯卫兵,群臣百官退殿。”

他的慢声众人听到,贾妃就着尾音,便又笑,对着诸王:“典制事大,太尉不遵,莫不是要屯兵杀人?”

杨骏抬手的瞬间,司马颖也听到异响,他一直跪着未动,想在冲突里能避则避,这些人斗,他想置身事外,斗得俱伤才是行动时,但感觉有人挪到近旁,悄声嘱告他:“殿上刀兵霍霍,殿下需想脱身之法。”

他看过去,心生警惕,在思量前后事,但杨骏稍顿后,高声又起:“并非不遵典制,百官可退,但诸王需在殿中致孝,汉景帝崩,诸王置倚庐于九龙殿东厢,今倚庐便当在此太极殿。”

看来于礼于法,都势必要将他们困在此,筹备万全,削兵也好,削权也好,要命也好,由这权臣慢慢打发。四周都是急促步声,冲突过火,真未必能全身退了。

急得不行,忽听到一清泠声,在梓宫另侧传出:“太尉,臣知礼典另有据,按尚书顾命,成王崩,康王居于翼室,先儒云‘翼室于路寝’,故而太极殿只置御庐,诸王当于所居为庐,朝夕就位临哭,不必置庐殿中。”

“太尉,礼经高于故例,诸王当在居所致孝。”张华忙不迭应声。

待退的百官怕祸及池鱼,也跟着呼:“诸王当一并退,到居所致孝。”

司马颖在呼声中翘首盼,声响全不入耳,只留方才一句,往来回荡,那点礼敬和庄肃太熟,一下唤起,在他耳中化成不可言喻的亲昵,久违却浓烈,让他摁牢了确证,极想转身去看,但隐隐觉得,转过去也看不出什么。

——这人只能步步为营地揪出来。

是会看不出什么。九尺梓宫遮挡,陆机白衣白冠混在一堆谒者,低眉俯首,还特意向北面跪。他说话是受张华指令,维持不起变乱,但也起了私意,想认出的人不至于死。

远远探看一眼,十年之隔,故人少了轻狂,多了浸润军政的深稳,样貌依稀,但在记忆里越发清楚,就无端地惧怕,不想现身,只想避而远之。

司马颖可不想他避而远之,回过神时,呼声还在,想出了妥协退身的法,带头高喊出:“臣愿辞兵权,居京洛,守丧三年,以尽臣子之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