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了,一醉为贺。”潘岳笑嘻嘻跟着闷。
程章见两人一唱一和,自有主意,完全把他晾一边不理,不免有些恼,但也预料到,此二人被派来,不只为灭吴战,羊祜的继任者成竹在胸,也看得更远,看到的是江山一统,他在求江东并入晋土后,更远的长治久安之策。
正沉思,心中一凛,两酒觞围过来,左思先贺:“你此举,该是让吴主战兢不安,不战先自溃,此后也更好逼降他,有劳。”
潘岳酒举得更近:“反正不攻城,让你想的人好生呆城里,等你招揽,从此朝朝暮暮不离。”
程章挡开他酒,很想泼他一脸,但见桃花眼真意笑,还是勉为其难接了:“他要是像你说的,我可就省心了。”
风灯一晃一晃,陆机脚步不稳,他看灯影凌乱,夜空与院中水景无二,黑沉欲噬人。他被千头万绪牵扯,心绪起伏,此时沿廊间疾走,拾阶而上后是书斋的灯。
书斋有陆景留下的韫玉坊账目,他细细翻过。早间贼匪的死绝,并非全无对证,几把刀的刀柄上,辨认了“将作监”标志,是为官匠所制,搜出的五铢钱,有宫中府库印记。太守沈莹不想继续查,但他与廷尉一道,在太守府户曹和刑曹翻,核出了一份死者名册,一份就他自己能看出问题的名册。
——韫玉坊账目中,出现过相似的列名。一切证明了那人与何定和贼众的勾结,但陆机知道,再去对一遍账目,他能看出更多。
书斋灯透门缝,细长一影,从豁开的缝,陆机看到陆云在抄书,竹鞭搁案旁,疑虑顿时一轻,心里好笑。但想推门时,手略迟疑,不太想打扰他,但门忽地从内开,孙瑾迎面行礼,轻唤了声“士衡”。
没问何事,也没延人进,自顾自回身,挪水盂、砚台,放灯在案,便匆匆擦身走。陆机才知,是孙瑾在督陆云写,在挑灯磨墨。她至夜深如此尽心,陆机看向孤影,想到了她本该有却缺少的东西,隐隐心疼泛起。但又觉得,她无声无息,却像了解自己很多,在不着痕迹地替自己做着能做的事。
陆云可没那么低顺,听动静就跃起,一步三跳地来讨价,溜到后关好门,堵在门口:“三哥来,我不用写了,又有跟你交换的。”
从帷幔后拉出一筐,坐上去,翘着腿:“你是想看这些吧,见你常翻,我也看了一遍。二哥说的布坊,果然不简单。”
陆机看他头斜左,故作阴阴地笑,一副心知肚明看透自己模样,真想冲上前再教训顿。
还没靠近,陆云看出袖中有物,拉扯着抖出,定睛瞧眼,惊讶也是镇定地说:“这些名,账中有,甘露二年七月,何定之主□□用,上百万钱,不过甘露年号是附注,正式写的是泰始二年。”
陆机知道,那笔入帐显目,陆云看过,随口说起,并不为奇,但他震惊万分。初看并未在意,此时却联想到了一切,线串起,所有的疑在迎刃得解。
一直猜测的,何定背后的人,是国主孙皓,在名正言顺地指使他,而程章所交通的,何止何定这个小人,更是他背后的国主。
——甘露二年七月,他在城郊遭到一场刺杀,景皇后横死,故太子孙单侥幸逃生,是同一伙贼众,同样刀刃,要□□,要为大位斩草除根的,舍国主其谁。
陆机去拿陆云翻出的帐,被万千思绪冲击,压得他一阵惶然,账册上字也看不清了。陆云递过后,又开始哐当哐当翻,人小鬼大地提示:“看这年号,就知布坊是晋人内应,不过好可怕,这内应,跟那中使何定的往来,从元兴年前就有,今国主还未登位,何定就在暗中通敌。”
“我知道他通的是什么,国主登基,我尚在朝中,见过前丞相濮阳兴,当时众臣惊讶,猜疑纷纷,濮阳兴领党羽拥戴,镇住大局,而后才有叔父的出仕,兔死弓藏,唯有何定还在,他通的是龙兴之功,他与账册主人一道,掌着国主登基的内幕。”
陆机喃喃说完,陆云差点惊呼出,被捂住嘴,陆机听他还在模糊叫“国主这么交结晋人,是要举国降了吗?”,他捂得更紧,都让陆云倒抽气脸发白了,才渐渐失力,跌坐到了地上。
“守江东使不坠。”此时周身空茫,父亲遗令,犹响在耳,但空空洞洞,不复曾有的万钧力。景模糊起来,回旋颠倒,不想使力一一看清,阴谋是什么,所致力的是什么,守的是个什么江东!
但仍冷静下来,拍下直踹气的陆云,压低声:“小心讲话,国主兴许不知实情,只是被人利用。”
“那迟早要知啊,把柄都在人手,晋军要灭国,就能拿出来威慑,前几天闹贼不就是?”陆云继续大惊小怪。
陆机努力镇定,提他衣领到书案,塞上笔移好墨:“我继续看账,你写你的,不许多心。”
陆云把笔一扔,拍案起:“国本堪危,还写什么写,三哥,我跟你一起看看怎么办,我们先带兵去端了那布坊?”
想拿鞭训小孩,却猝然一阵猛咳,力虚难起身,倒是陆云匆匆拿过一布袋,居高临下地训:“上次落水,看来伤寒还没好,真不知你怎么搞的,走个路都能掉水里,这是成药,服下。”
“那来的?”勉强抬头问。
“那一大箱东西里的,我找人验过,上好的药,也对症,无毒,你放心服。”
“你把那箱子给我。”这下成怒吼了。
“不行,得留着以后收拾你。”陆云一缩,随即又趾高气扬了。
“我还是你兄长吗?”讪讪问句,就学上陆云阴阴神情,顺过竹鞭,“不知兄友弟恭,看来你还得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