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是罪臣,可所处寝殿最高敞,陛下日日来,一日来几次都有,或问病,或亲看诊治,或一通指使侍女,还窥见过拉人窃窃语的。口头只是要人醒,但太医令觉出,醒后是要交待要事,切不可医死人。
于是正经诊断,说公道话:“其脉沉而迟,喘息已为难,表里俱是虚竭,经不起重药的,开温补的方,用参,且保命再说。”
好在是说公道话,正逢君主猝然入,负手倾身,暴怒溢于言表。太医令抹把冷汗迎上,干脆交待彻底:“陛下,他风寒重,伤也难愈,或是心有郁结,药石都无用,眼看声息渐弱,怕是难醒了。”
“哦,是吗?”孙皓瞟眼,没有动作,跪着的人屏气敛息,等着怒气撒上头。结果只是门帘遭殃,骤然被撕断,君王落寞道了声,“那孤试试。”
里室无声,帷幔几重,顿时遭殃也不少,候着的宫人赶紧四散站墙角去。最里层纱帐前,孙皓手轻了,他拨开一缝,在缝前侧身,小心张望,手顿住不动,只肩背在起伏。
陆机在被枕间,面青白色,似冷凝住,一动未动,仍是放入榻时的神态。手因诊脉露于外,皓白腕盈盈一握,红痕嫣然,指向内微蜷起,孙皓就走上前,一根一根地捏下去,似在掐,要人醒。
没看手,在看面容,看过数遍,也要看出确证。他凑得很近,看清陆机头微侧,眼垂闭着,散发延到颈间,口鼻似无声息了,莫名地,好生安详,让他生出恐慌。他去拨动人,但榻上人拒斥他,抛弃他的感觉更甚,他拉起人靠近,头垂到了手肘间,更是燃起勉强克制住的怒。
“你想这样逃开吗,休想!”孙皓阴狠声吼,扣住陆机双肩,猛地耸动,要把人晃醒,但身体像断下的帷幔,不着力,轻飘飘,似再一用力,就要被毁坏。
没摇醒人,丢人在榻上,孙皓急躁地踱步,只是要人醒,要使尽所有法。几案上有水瓮,拿起泼下,看水淋漓地湿透被枕,可其间人仍没动分毫。
湿冷感又令恐惧,吩咐侍女上前,侍女全哆嗦着,上前也只前到脚边,趴跪着抹地上的水。孙皓踢翻人:“谁叫擦地的,给他更衣,快。”
一伙人急急忙开,忙中也在偷瞄君主,瞄到孙皓抬袖,擦人脸上水迹,擦得极慢,怒火也像平息下,平声对赶来的内侍道:“去叫瑾公主,不,陆夫人来。上次他垂危,也是阿姊救的他。”
陆机感觉在晃,似在船中,在火海。
程章在风浪里稳住身,他看到了云遮雾绕的西陵城,也看到了铁锁横贯在山崖间,粗黑一道一道,江风中刺耳震响,被浊浪扑打,锁端稳缠在山岩,浪尖跌落,偶露几星锋锐的锥尖。
楼船上将台,王濬握紧令旗,船顺风水,疾行中,他在守时机,过完一山,令旗起,船阵陡驶出数十大筏,方百余步,站立的兵士被甲持仗,作先锋行。不过程章知道兵都是草做的,他抱上臂,跟王濬一起等,楼船放缓速,下舱中水手在逆划。
大筏排成一字,横于江面,渐次被阻,被水里铁锥挂住,随浪震颤,颠动翻滚不已。一筏被戳穿,碎裂下沉,余下的相互撞击,多破损,草人成片地往水里落。
程章凑前张大眼看,不小心撞了王濬下,王濬回撞过去,把他挤上栏杆,意味不明地瞅着他。
“这样看我干吗,我跟你没宿怨的。”赶紧往回挤。
“真心来助你,怎就不信呢?耐点心吗。”向王濬摊手,“都为羊都督效力过,怎么一点默契都没。”
王濬还是那么瞅:“都督说你要报复我。”
“那是他成就你借口,还没想通,没想通让我上将船干嘛。”程章清清嗓,“这么说吧,我与你同样,想入建业,想得不行,日思夜想,心急如焚,难熬得很,反正急得,一点不会比你少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着说着,喉里忽有些哽咽,莫名一阵心痛,散到全身,袭得他眼里酸,泛出水,想大哭场,好在江风呼呼吹,把失态掩住了。
失神间,江中竹筏起金铁声,冲出了阻碍,拔起江底铁锥,连带上,随急流飘逝,风浪落下,江面已成浩浩通途。
“算你有办法。”见事成,王濬总算信了人。他要与杜预一道,同时击破沿江城池,必须尽快破行船阻碍,于是勉为其难,接纳了程章这个自告奋勇的,没料到还真行。
赞完努努嘴,指向横江的铁锁:“那铁链横挡,你想怎么除。”
“好说,好说。”程章一笑,就顺过了令旗,指右侧挥,“你看好,随我来的那船硝石,正当此用。”
五艘船出阵,吃水深,无楼阁,船身极长,随着行进,舱头伸出木柱,长十余丈,大数十围,笔直杵向前。触到铁锁的一瞬,轰隆爆裂声,腾冲天大火,木柱成火炬,火缭绕铸铁,爆声不绝,红焰漫天。铁黑色融液滴出,锁链纷断,击水沉江中,船再无所碍,浩荡扬帆,直驱向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