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剑而起,再无顾忌,向着死,他要斩杀所有阻拦者,那些负累、束缚、教训、指责,脱身而去,在雨中化齑粉,癫狂而快意,剑辗转游移,腾挪上下,激破暗雨和红血,浑天浑地,只想本能地求一活。
血混雨水而下,嚎声四起,尽是湿的粘腻,在湿中燃起的火和血。孙震当先挡陆机,他剑未出鞘,手擒力有不及,更多人涌上,刀剑交逼,摩挲着锵锵起响,刃光缭乱,骇人之势,使逼迫者脚稍顿,在后移。岑昏压手,廊下包围的兵将扔火,抽兵刃再一拥而上!
陆机在后仰,他看到无数利刃成巨网,暗中散着摄人冷光,朝他砸下。抬手格挡不住,剑寸寸压至眼前,刃触面门,闻腥血苦涩,再难支撑起,手撤剑闭眼,一瞬,箭破雨而至,他听到了呼啸声,马蹄兵甲声,以及身前人因惧怕猝然的退离。
他跌在地,有人中箭死,血迹纵横,随雨水汇成流。落在身侧的箭,贴面而过,他看到翎尾一点红,是孙瑾的钝头箭。挣扎持起,也不想再行任何事,只在昏茫里,看门庭处的变数。
孙瑾大喝“住手”,仍是辞别时的绣襦常服,有铁甲随她挤入,在身后立成一排,刀弓俱备。她在孙震前亮铜符,沉狠声道:“孙将军,眼前荆州军兵符,三万铁甲屯守在此,门外我用此符调集五千人,你不想自相残杀,与之火拼,就撤你的人,让这府中人离开。”
到底是公主,院中兵将不敢再动,孙震也目瞪口呆。孙瑾持兵符走下阶,走过挤攘着,刀兵在手的人,她走得慢,每一步踏实,似不堪再往前,陆机看出她鬓发散、红妆乱,任雨击风刮,越发踉跄,直到噗通下跪在了他身前的雨地。
孙瑾捧起他双手,交过符,把他手紧紧捧着,低头在指间哭求:“士衡,你走吧,带上他们,去荆州,再不要回了。”
陆机不得不扶起她。孙瑾的话并不轻声,在场人能听闻,孙震惊骇,也不管火不火拼了,越众人往前,拔剑挡道:“公主,不可,你此行,是弃社稷于不顾。”
陆机也不管,扶孙瑾步步前走,他近到孙震,空手去推他剑,孙震反剑胁到他颈口,附耳低声:“少将军,慎思,你这一走,陛下将如何待荆州军。”
陆机似全未听进,执意要往前,孙震的剑并不让,划破肌肤,门外一声大喊“住手”,孙震闻声弃剑,和听出声的兵将,唰唰伏跪,孙皓无阻地走进门,雨水湿衮衣,仍不减威赫狠戾之气。
孙瑾把陆机往后扯,她没随众人跪,拉扯间又跌雨里。孙皓直步走向的是岑昏,众人屏息中,拽岑昏发髻使抬头,然后猛一脚把人踹倒地。他捡起脚边酒觞,托壶的内侍战兢着满上酒,孙皓稳持觞,到陆机近前。
“陛下要我饮吗?”陆机抬手接,手心是铜鎏兵符。
手伸过半,孙皓仰首饮尽,倒持杯,温和声说:“我无意杀丞相,更无意杀你。”
就交错过他手,抚下他脸颈间血,沉吼:“谁伤他,站出,行军法!”
无人敢站,又一阵铁甲涌进,雨渐滴成注,火照星点,喧嚣退,雨与铁光彻天彻地地冷寒。陆机清醒,他知道可以反、可以走,但不想起内乱,担更大的罪责,于是平静叩拜:“我自行叛逆,先动手,也伤了人,请陛下放过他们。”
孙皓扶起他,环紧他肩侧,尺寸距,直看入眼中:“你跟我走,我就放了这里所有人。”
冷雨寒殿,灯烛成两列,前高低长案,食盘盛蔬果,俎簋具少牢之馔,樽满清酒。
帷帐掩着神座,贴墙阶次而上,神主木牌森列,正中三、四张木牌,形制稍大,嵌入字的金丝,在暗中淬出光。
“丞相临终所言,我知道了,故而想到来这里。”所处为太庙,供奉帝室先祖,孙皓扫视着殿堂,陈设整饬,帷帐四合,他隔供案一丈远,不再往前走。
陆机被内侍放开,有些立身不稳,便就地止步,北向跪神座前,俯伏,行稽颡礼,东面再拜。礼正身持重,一丝不苟,孙皓看出他臂间又染红,油然心生点感慨、感激,但更是生出了忌恨、嫉妒。
——礼敬的是先祖先帝,跟陆凯同样,景仰、追慕其功业,意在看不起他。
但他强忍下怒,辨明所期图的,伸手到神座,够到晦暗处的一木牌,扔陆机膝前:“此庙,是营昭阳宫时新建,按礼,立上景帝神主,你可以拜列祖,却不用拜他。”
陆机扶起神主,摆正,听到孙皓笑起:“亏你还惦念他。濮阳兴与孤说过,孙休逼你立誓的事,你知道孙休最后托付,是什么吗?不是他后人,而是要扳倒大姓、勋贵、权臣,你是他做的第一步,看你腕间伤,知道是什么吗?”
“转相注易,乃至亡家灭族,此术名尸注,早就在用,孙休又安在你身,你生死挣扎过,你父亲大概也是,因此术而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