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陆景期待眼神,陆机才看清四周,屋高敞,梁柱厚实,几案匮厨周备,雕镂泛出铜光,帷帐是菱纹织锦,能看到的门外一隙,有冬日不凋的花木。他明白,府邸的富丽,是君王所赐,不只因公主下嫁,还有对父亲的倚重和笼络。现在有几分移到自己身,所以肆无忌惮冒犯,也还能保命。
粥馨香扑鼻,陆机稍回神,又被陆景催,但想到吃就反胃,推开更远,紧皱眉直摇头,坚定地拒绝。
“不吃不喝是吧,”陆景等半天,终于怒起,拿出兄长架势,碗一放,站开指地面,“那你起身、跪下,可以的话,我饶过你。”
陆机想到胡闹惹他担心,跪兄长赔罪也是应当,闭眼攒下力,翻身下榻,端正地跪好,还悔过似得俯身拜。陆景一噎,更来气,又想不到怎么罚,气急左看右看,看到案头有书简,顿时来想法。
拿书简,掂两下,迟疑中,见简旁尚有笔,于是换了个笔杆长的,过来拉起陆机手,狠狠心,扬笔抽下去。
“二哥,你不是说饶过我吗?”陆机抬头,软糯声求饶,倒是让陆景怒转惊了,以为他会两手奉上,乖乖受罚的。这点疼不算疼,怎么眼中蒙水光,盈盈颤颤的,看去,是惊怕和瑟缩,像遭受莫大痛,万难再受一击。
陆景了解,他不是看上去的冷硬,任何事无畏不惧,相反,他敏觉易感,纷繁事中,伤痛和怕,积得很多,只不过暗自压下、封存起,绝少表露出。兴许是压的溢满,再难封存了,被自己一激,在可以无顾虑的家中,才会眼神上露出那么点。
心疼归心疼,陆景没打算饶他,得乘这机会。怒目瞪过去:“你能饶吗?我看是罪无可恕。”
扬笔继续打,边打边教训:“父亲不在,你还有兄长,还有责在身,谁让你这么玩命、这么不知自重。”
一个发怒吼,一个不吭声忍,眼看到僵局,不过动静还是招来了人。一垂髫小孩惊大眼,攀门扇,想劝架又不敢进,就挠着头,稚声稚气作纳闷道:“二哥,我以为就我好打,原来三哥这么大,也要被你打呀。”
竹管响停下,陆景一听声,知是谁,没回头堵一句:“不听话都得训,小孩子别掺和,玩你的去。”
不过陆机看到人,脸微红,再不甘被罚,一下脱手走过去,在门前半蹲,轻拢了下小孩,带笑招呼:“小云,原来是你。”不过,看到他缠额的麻布,眼中泛酸意,也不知道再说什么。
“他早来了,你一来惹各种事,就没见到。”陆景过来拉人,又对陆云吼,“今日礼行完了吗,没完还不快去,凑什么热闹。”
说着揪人后领外提,陆云手舞足蹈反抗,大喊三哥救我,被陆景手上还在的笔抽了下威胁,只得瘪瘪嘴偃旗息鼓。好在孙瑾赶来,陆景把熊孩子交接好,立马转身回屋。
陆机在门口看,未偏头,孙瑾牵着陆云,一高一低渐远身影,似曾相识,同样的稚声回荡起,绵软却如鬼唳,他想起了血污没在江中的故太子孙单。
他有负所托,残喘偷生,由此因怯弱而私逃,犯下让父兄为难的错,他们太过为难,为护他左右支绌,是该罚他痛,痛至悔过。
陆景见陆机脸煞白,又愣神,虽气吼吼,也得按捺住,好生扶人进屋,发现人出奇地乖。直到按他坐下,忽被推开手,陆机一翻眼问:“二哥,何必这样对小云?”自觉自己牵累弟弟。
“他皮得很,我训他训惯了,与你无关。”陆景和气说,兄弟相聚,被不由分说打断,是做得不太好,但小屁孩烦说不了正事,好容易造起的势也白费,他直接略俯身,眼神调肃正,接上陆机闪烁目光:“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不言自明,何况已经说过,但陆机被他阵势吓住,又往榻里缩了点。
“父亲苦心安排,让你名正言顺回建业,是想你好好地活,难道你没想到吗?我和大哥在西境,孤身无负累,可以在对敌中拼一死,但你不能,这里有叔父、瑾公主、小弟,还有吴郡亲族,要靠你扶持,我不在,得由你保全好他们。”
压过去,声更沉:“而不是让他们为你担心。”
陆机未想过这一层,但他知道西境形势,知道陆景话中的急切和沉痛何在,他惊住发不出声,面颊愧疚出红,也不知该怎么给陆景一诺。
好在有台阶下,陆景端上粥碗,还是带愠怒,问:“现在,能吃了吗?”
程章挪开琴,坐到了案上,他不想理这烦心事,但不得不理。何定坐地上又惶急又哆嗦,背靠半人高熏炉,不然人都瘫了下去。
程章走过去,不怀好意搬开:“万彧死,是自己犯的事,他言行不慎,你用得着吓成这样。”
“不是不慎,万丞相一路扶他登基,何至于几句话被杀,是我那主子铁了心,要一一除尽旧人,现下人心不稳,他生怕暴露当年事,我再献祥瑞,也难保命啊。当年濮阳兴、张布,也是这样被盖个罪名,一流放,半路杀了个干净。”何定接连说,要把当年偶遇程章,凭他钱财,为王位交通过的人,遭遇全部抖出。
兔死狗烹,不过如此。
“生怕暴露当年事?”程章重复,好整似暇看他,“那你不会死,你背后是我,你死了,你主子怎么抓我呢?”
不过也没似暇过久,立马警觉到,他也在那一串要杀的人中,拎起何定问:“留意了吗?有无人跟你?”
“照你吩咐的,万分小心了。”何定移去靠木壁,顺带船外望眼,“国主不会知,你就在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