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愿(2 / 2)

昆岗玉 几微 1829 字 2020-12-31

那人笠帽上积了层细雪,清清泠泠声断续,忽而一顿,再未接上,陶埙砰地掉落,笠帽也被寒风掀翻,滚动几圈后坠到了河中。

船上人转身,没去理会笠帽,只在整肃衣带,以朝礼向孙皓一拜,朗声言道:“罪臣在此,候陛下已久。”

孙皓倒有些讶异,饶有兴味地看着陆机走下船来,也不招呼身后的人,就负手静静地等着。

衣袖被风鼓起,顺着身形烈烈后扬,衣圭缨带也随之飘飞。逆风渐猛,陆机稍一侧身,锦绣钩边绕出了几道别异的弧度。孙皓看着看着,只觉他步履轻微,浮在一片回风舞雪之中,恍恍然有些不似此世间人了。

“这调音?”待陆机走近,孙皓一回神,耳边还回响着清苍的埙音,就淡淡问道。

“是陛下登基典仪上所奏。”陆机止步,出声沉稳,“臣犹记,这乐声中,太常读册文道,陛下青盖入洛,威布四海,克成帝业。”

孙皓哑然一笑,又回复那种玩味神情:“陆侍郎好胆识,是想清楚了吗,不再尽忠于那小太子,甘心效命于孤吗?可惜,为时已晚!”

尾音狠厉非常,陆机似不为所动,仍是刚才不紧不慢的语调:“陛下所问,臣无从答。来此,只为残生无几,尚有一事耿耿在心,关乎陛下青盖入洛之业。”

“那是何事?”孙皓问,见陆机上身半倾,一指扣住他下颌抬起,想从他平淡无波的神情中看出点什么,却始终空空荡荡的,连被指扣施力都没丝毫改变。

“臣既负通敌之罪,便想奏明通敌原委。”陆机被迫直视着孙皓,目光也不闪躲,侃侃出言道,“臣自出使西川,与灭蜀魏军将领相识,知其顺流而下,当先图谋西陵。于是持符调兵,助西陵固守,敌屡攻而不得,继而转至荆州。”

“要乘孤在这里,一举灭之,是么?”孙皓不屑地笑笑,将陆机扣得更近。

“陛下想着北上入洛,可曾试想,洛阳之主,在怎生筹计入主建业呢?”

孙皓手指一顿,继而放开,但仍目光灼灼,瞪视着陆机,道,“那你倒说说?”

“欲攻下建业,或渡江而战,或顺流而取。渡江只在一战,而顺流却需久谋。如前所言,洛阳眼下谋的,便是荆州。”

“孤所谋的,也是这里,倒是相合了。”孙皓笑着插话道。

“并非相合。”陆机漠然地否定,“荆州重镇,在襄阳和江陵,而此次,陛下移父亲江陵守军,北上去攻襄阳,而晋军却不据襄阳,集大军于江夏,来破武昌防线,”

“如此交错,陛下可是要以武昌之失,来赌襄阳之得吗?”

陆机反问,本是低哑语调,孙皓却莫名地一凛,顺着他抬手的方向看,对岸江雪里的森黑营垒,似乎隐隐证明了心中疑虑的东西。

于是向江边紧踱两步,高声道:“孤不想赌,既要取襄阳,又要守武昌,”而后猛一回头,威严地问,“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

“以眼下兵马钱粮,不足以取襄阳、守武昌。”陆机抬眼,淡漠对上孙皓目光,断然一答。

孙皓觉出一丝嚣张的忤逆感,屡施刑罚树起的天威,又被突如其来地戳刺了一下。但眼前人的云淡风轻莫名让他强忍住,只斜着眼,微微感叹:“是吗?”

“是。强敌窥境,只能先守武昌,再图襄阳。武昌粮草不足三日,兵员不足万人,危急之际,当从就近州郡筹措,令其转运税粮,调集军马,备战敌袭,而长远之图,还在重防荆州,务使兵粮丰足,委任无疑,待此屏障无倾覆之虞,才可再议北上襄阳之事。”

“荆州要倾覆?”孙皓摇头失笑,思量了半晌,忽狐疑道:“孤可以看作,你在替你父亲邀功请权吗?”

陆机身形一颤,被狂风吹得踉跄几步,干脆半跪下,紧拽衣裾稳住,坦然抬首:“罪臣所言,陛下信与不信,可自斟酌。”

又慢慢地,一字一顿,很是轻飘出声:“但陛下驻晔在此,总不想战中仓皇奔逃吧。”

“放肆!”孙皓从那轻声中觉出了十足的嘲讽,再忍不住抬脚,踹向陆机心口,见他侧跌在地,不再动弹。

候着的中使见情况不对,呼啦一下拥上。侍卫立马团团围住,亮剑出鞘。

孙皓不耐地扫视一眼,令道:“用不着这费周章,你二人去,拉他过来。”

两侍卫扯住陆机,一把摔到孙皓脚下。孙皓又捏起他下颌,凑近玩味他神色。如此近看,陆机脸色泛出种陈腐的透白,带着幽冥似的可怖,孙皓想撇开眼时,感到衣袖被按住,陆机闭着眼,清清淡淡说道:

“家父曾教,知己知彼,谋定后动,方是制胜之道。臣已言明敌情,只望陛下知彼一二而已。”

手无力松开,陆机扑倒在地,孙皓却感到被人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以同样的口气,同样的殷切和恳挚,在诲人不倦地教导。那声色萦绕他半生,在他颠沛穷途时不断响起,撑起他的野心和宏志,让他一路走到了今天。

“慢着!”侍卫正将陆机押下,孙皓厉喝一声,面无表情走去,理开陆机遮颜的乱发,手托着他颈间腰际,兀自将人抱起。

衣衫抖动间,一股幽香逸出,循着弥散风中的香气,孙皓猛嗅一口,沁入心脾,只觉记忆的某处被彻底唤醒,呆呆看着陆机,喃喃叹出:“原来声息,也是同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