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一身雪衣白履,谨慎迈步,避开泥泞捡干燥地方,走走停停,半天都没离多远。忽而脚下一滑,人往前倒,眼看就要摔个五体投地,泥污满身的。
程章几步上前,扯住衣角往后一抡,半臂托着陆机,笑得更是得意:“我没说错吧,车马都难走,你更走不过去了。何况,伤筋动骨百日,一路都抱了那多,何必羞惭。”
说是羞惭,是因为程章看到怀里人紧闭着眼,脸颊透红,全身僵住不动,心下一阵好笑,就耸耸他,摇头感叹:“以你执拗性子,真该让你摔个彻底,免得这么不甘不愿的。”
可惜再不情愿也得乖乖就范。陆机感到被裘氅裹上,身子一轻,等再睁眼时,已到得一处萧瑟村庄。他脱开程章,放眼四顾,只见前后三排房舍,却没觉察到一点声息,空荡荡的泥墙黑瓦,在枯槁满地的田野中,显得很是荒凉。
“这里的人,该逃走有段时间了,鸡犬都无。”程章拉起树上的一截麻绳,摸着毛糙的断头道。
其实一路行来,人烟绝少,所见大抵如此。陆机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但村口再远一点,似坟地的一处还隐现着些白骨,望之骇然,不免心有戚戚,有些害怕地靠近程章。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注1)”陆机眼角润湿,“不知当年曹丞相所见,是否也是这样情景?”
“这我那知。”程章自认才拙地苦笑,又乘机把陆机拢住,温言道:“好了,别总悲时悯世的,人生如寄,多忧何为?战乱得平,天下得安,不是你感怀几下就能办到的。”
这话,让陆机忽想起初见时候,又思及交往的种种,顿时疑惑地看向程章,程章却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开。
幸而有人清咳两声走来,程章顺道也忙将手拿开。
卢志着一身仆从布衣,尾随若干侍从,快步来迎,见到程章,毕恭毕敬禀道:“屋舍收拾妥当,今晚暂可歇宿。”
陆机见他很是番下人的语气行止,觉得好生刻意,依稀记得,在建业的锦坊中照面时,并没这么尊卑拘谨的。不过,知道自己对程章并不熟,也没多想,只料他是要显下排场吧。
在侍从带领下,往村里走,一行人也不说话,陆机凝神跟着,察觉到静寂中有些窸窸窣窣,间或兵戈交碰的尖厉声,就止步问:“章度,你听到什么声音吗?”
程章侧耳一听,回道:“没什么啊,不过荒野里风吹草动的。”
说话间,断续声音又褪去,再捕捉不到,陆机只得收拾心绪,紧跟着程章身后走。
农舍简陋,但案席床榻齐全,形制漆饰显然非是农家所用,程章合上个透雕的熏炉铜盖,对卢志悠然道:“羊都督太费心,替我修书一封,转致谢意。”
又皱眉望了眼床帐,问:“是否要出去谈?”
“放心,他不会醒。”卢志半掩上帏帐,“他敏觉于熏香,既有香可以醒神,那也能使他昏沉不醒,我反复确认过。”
“说来,多亏你找到这法,要不然,还真不便跟他相处。”看着白烟丝丝渗入帐内,程章无奈笑笑。
“在下尚不明白,他若留在江东,岂不更有利?”卢志疑道,见程章仍目不转睛看着,又问,“如此带他离开,是公子有所不忍吗?”
程章忽地一滞,慢慢转过身,接着一阵狂笑:“我哪里会不忍,不过顺势而为,你想想就明白了啥。”
“陆抗总督吴西境军政,若他在乎之人在我手上,任我摆布,岂不多了个……”程章顿声,阴阴地看向卢志,“可随时牵制他的筹码?”
“公子妙算。”卢志低声回应,觉得程章阴沉眼神透出股疯狂,与稍前的笑意太过悬殊,莫名地心生点怯意,也不再言语。
“此地离襄阳,还有多远?”程章冷静下来问。
“五百余里。”卢志递上地图,比划着,“若快马急行,七八日可到。”
“倒不急着去襄阳,”略一沉吟,程章按上额角思索,“我急的是,灭吴之计,洛阳宫里,怎么定议,羊都督也算父王心腹,他来都督荆州,忽令胡烈撤军,到底是什么用意?”
“吴丞相万彧率兵攻襄阳,吴将吾彦也破了汉水防线,羊都督是否为此计,而令荆州军撤军?”
“好像是,但也不全是。”程章站起,朗笑道,“子道,你是不知,羊都督是何等人物,其运筹谋计,尚能篡政夺国,难得都督一方,会只想着区区守城吗?”
“假以援军,此番未必不能夺下武昌,自然能令北上的吴军回援,但羊都督如此下令,该是别有远谋在。”
灯烛噼噼剥剥,程章在想,山简也跟着静默。良久夜深,卢志催道:“灯将烬了。”
程章打个哈欠,收起严肃,又是一脸欣然:“罢了,他老人家怎么想的,我一时半会也猜不到,好在不久就见到,当面问他。”
就着最后点抖索的光,程章晃了晃陆机,拉拢帷帐,叹道:“我车马是快不了了,不过你们传信倒能快些,那信,就我自己来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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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曹操《蒿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