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走到床榻,慢慢坐下,抚上陆机侧脸,“不知你是否记得,往时丹阳宅府,还说着待到武昌,与君等抚今追昔,把酒欢畅呢。”
那神情和语声,像是追忆、留恋、叹惋、无奈、种种情绪混溶一起,搅得粘腻浓烈,密密地贴附上音容,挥之不去。若说陆抗方才是惊异,现在就是妥妥地震惊了。
震惊地看到孙皓低下身去,几乎挨上陆机闭紧的双眼,以耳语的气音徐徐嘱告:“但愿,还能再得见你。”
说罢,站起即向账外走去,陆抗跪送,门外将领也跟着哗啦一下跪了满地。孙皓在陆晏身前停下,立身不动,问:“士玄说要迎娶阿姊,怎生不见踪影了呢?”
“二弟回扬州吴郡,向族中筹粮去了。”陆晏禀道。
“你们倒是会想办法。”孙皓冷笑了声,“贡献余财,一抵违抗检校之罪,也行。”
雪雾漫漫,众人腿都快跪僵了,才见君王离去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了满目素白里一片浮夸光艳中。
红漆鸣琴被拨响,随着一个滑弦,端平的起音叠叠高起,又倏而落下,幽幽苍苍,哀意连绵,再行变调,忽迟更速,将往复旋,似思绪飘摇扭转,不知安在何处……
手指一顿,音戛然而止,陆景沮丧地一拍桌案:“也就士衡弄得出这种繁复曲子,实在弹不出了。”
但旁边人却惊喜地发现,一直昏沉着没动静的陆机,有些挣动起手,连带衣料窸窣出声,像是在摸索什么。
“你这法果然有效,怎么想到的?”陆晏急切问。
“听他弹过,还见他一闻此曲,便万般不顾地跑开过。”陆景无奈笑笑。
陆抗面色一沉,紧踱几步,伸手握住陆机的手,感受到了点断续却明显的劲力。
不解地望向立在帐角的陆喜,颤声问道:“士衡尚有气力,陆大夫为何言……病势已极,性命堪尽?”
陆喜不上前也不抬头,就直对着地面,平平回道:“公子伤病叠累,血气劳损,又经寒邪忤体,渐以致困,只是气力未尽衰而已。”
陆晏忽而推案上前,疑问:“陆大夫,您何不再细察下,说这些医者都会说的,可不像你惯常行事。”
“而且一路过来,你似乎很是勉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陆晏进一步质问。
“陆大夫,”陆抗沉喝,冷声如冰,“你为我族亲,在我身边多年,何事,不可直言?”
灯影暗处,陆喜在不为人觉地震颤了下,仍未出声。
陆抗慢慢站起,略一沉吟,忽抽出佩剑,玄铁凝光,逼近帐角:“死生事大,君为医家,当须精诚,心无芥蒂,虽说修短有命,但我不信,士衡会遗恨于此。”
陆喜在剑锋下曲膝于地,神情回复一贯的俨然,黯然道:“兴许天命在上,冥冥有定吧。此事不敢有瞒将军,只是其中曲奥,干系甚重,须将军遣出左右再说。”
陆抗下令杂人退出,见陆喜仍未起身,便对最后留着的陆晏陆景道:“你二人,也出帐去。”
两人面面相觑,满目惊异,但在陆抗的严威下,也只好悻悻退出了。
掀帘时,陆景余光看到,陆喜拿起了一直随身带着的筐箧,将严实的覆布一层层解开在。
对着寒空朗月,陆晏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陆景瞥见,就揶揄道:“早该被父亲赶出来的。”
“你不知道,”陆晏解释,“自国主送士衡来,他便昏睡如死去般,日夜忐忑忧心这久,总算看到他动了动。”
陆景看向帐内,无奈一叹:“人心惟危,明枪暗箭,士衡被伤害至此,干嘛非要待在朝中。”
“若非士衡,待朝中的人可该是你。”
“我可比他会自保,况且以我性子,碰危难事,肯定游刃有余,能避则避。”
“那可未必。”陆晏笑笑,又沉肃道,“你若是身负一族重责,陷在不尽的争斗虞诈,不定也会无谓生死,不计性命的。”
陆景被说得有些神伤,方才帐中情形又涌上眼前,不觉浸湿的目光中,与营寨重重铁刃、处处冷甲相合,只失声道:“大乱之世,只怕你我,都难逃脱。”
默然一阵,满月清亮,江面传来阵阵浩荡的水声,两人静听,忽一对视,陆晏掣剑狂奔而去,陆景赶紧抹抹眼,举目远望,只见一排高桅战船,如月下鬼影,正乘风破浪,向南岸驶来。
“父亲,晋军渡江来袭!”陆景回头高喊,正要进帐禀告,却被守门士兵横戟拦住。
“将军有命,任何人事,不得来扰。”士兵持戟交击,森然传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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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告一段落,再开新副本啦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