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有心人将那日之事报给安无,安无道郑绍平欺师灭祖本就应有此报,阿薛是故掌门关门弟子,得其悉心教导多年,师徒情深,他此举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云眷掌理别院更是故掌门生前定下,若无失德之处则应言出法随,不容轻忽。安无提及此事时虽作闲谈之状,但言语间颇有敲打之意,闻者心中明了,此后口耳相传,无人再敢多言。
忙过了丧仪、着手年末弟子大试、给出考绩、将弟子放了年假,一连串事情忙完已是两旬之后。
这日是镜封三七,忧黎当地习俗常道三七之夜逝者回魂,家人要烧些冥钱衣物供其在阴间花用。云眷照例在夕食之后检视剑阁附近门户,眼见已是戌末时分,提上自己折好的元宝去了镜封灵堂。
安无刚要出门,见云眷来到,便候在一旁。云眷对着镜封灵位行了叩拜大礼,将折好的元宝在盆中化了,再致礼退下。
见安无默默旁观,笑问道:“师父可是有事要同我说?”
安无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无事,只是这段时日内务繁杂,各人埋首卷册,茶叙也少了。待过了师尊尾七,无事我便不再来别院。今夜恰好无事,陪师父走走吧。”他自继任掌门之后多在书院,因镜封新逝才过来守灵、烧祭日纸,这阵过后怕再也无暇于此。
二人沿着廊下缓步而行,安无问了别院中安排,云眷一一详述,尤其提了卷室、库房、值守等几处。
卷室收录经书典籍、外门弟子籍贯课业考绩、内门弟子授业游历所经之事;库房中设一小小账房,储银钱、记收支,兵器、摆件、厨炊用物等分门别类造册登记,一器一物皆有归置;值守弟子每班均由内门弟子领队,严守时辰,随身携带通信之物。云眷初任掌院曾带人重新勘察别院地势,将小路、岔路等详细绘制成册,安排值守时并不曾疏漏一处。
安无掌事多年,自然知道门中最要紧的便是这几处,此时听她掰着手指细细道来不禁咂舌,点头赞道:“难怪别院这些时日规整了许多,便是师尊丧仪时鱼龙混杂也不曾出过乱子,原来你竟做得这般细致。”
云眷笑道:“若无师父多年悉心指点,弟子哪能懂得这些。还记得弟子刚刚开始打理别院时千头万绪,不知如何下手,还是师父您手把手教的。”
安无摇了摇头,笑叹道:“我虽教你理事,可你这般细致缜密却是教不来的,子期算是捡到宝了。”顿了一顿问道:“最近太忙,我也不得空问你,梁垣家何时下聘?”
云眷踢着路边的小石子,轻轻道:“掌门师尊大去,子期便给族中长辈写信,言明我派新丧,不宜上门求娶,将此事往后推了。”
安无思索片刻,温言道:“寻常人家父母之丧须守孝三年,入朝为官者卸职丁忧。咱们虽是书院,但也半在江湖,掌门师尊乃是性情中人,最不喜门规刻板,临去前曾叮嘱我不必拘束你与阿薛的吉期,有情人相遇相惜本就不易,世事多变,无谓拘于俗礼。”
云眷感慨道:“以前每次见到掌门师尊都是在大典之上,远远望去只觉他老人家如庙里的菩萨一般庄重威严。后来弟子被拘落月峰,那段时日常常随侍左右,只觉他温厚宽和。尤其见师弟在他面前撒赖顽皮,觉得他便似寻常人家慈爱的长辈一般。”
安无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撒赖顽皮这阿薛平日看着和风旭日,谁曾想狠起来和你倒真像一对亲姐弟。”
云眷知道他是感慨阿薛处置郑绍平之事,轻轻一叹,道:“他偷偷下手也是怕我难做,何况那郑绍平毒害师尊与众位同门本就该死,阿薛对师尊敬若生身父母,自然容不得他。”
“生身父母?”安无重复了一句,望着远处点头笑道:“师尊曾说他这一生虽无福与至爱相偕白首,但在最后这段时日谢谢你与阿薛伴他左右,他说桑榆之乐、儿女之福大抵便是如此。”
“师尊他也有至爱之人么?”镜封临终前所言一直在心头萦绕不去,此时恰逢安无提起,她便直言不讳,将心中疑问问了出来。
安无转头看了她一眼,笑叹道:“你这傻孩子,若非痛失至爱,谁愿孤单此生?师尊临别时留下的手札记录了一些秘事,其中便提到了他平生至爱。”
见云眷听得专注,他望着远处幽暗的山影缓缓续道:“师尊年少时喜欢游山玩水,初入忧黎课业之余便整日在山间打转,寻幽览胜。一日,他邂逅了一名女子,那女子因家中遭难,无巧不巧,逃入忧黎山中。师尊本就是性情中人,见她孤身避难,顿起侠义之心。那女子出身礼乐之族,能歌善舞不算,还精通诸般乐器,举手投足间颇有气度,师尊与她日久生情。二人闲谈之时论及诸乐,那女子曾言编钟音域之宽广远非其他乐器可比,应为诸器之首,师尊听了向往无比。后来她合了机缘也投入忧黎门下,因精于曲理诸器,闲来无事便绘制编钟图样,誓为师尊一奏。”
云眷听得神往,但因知道师尊乃是孤独终老,心中虽明白此情甚悲,仍追问道:“那后来呢?”
“师尊他老人家那时不知她中毒已深,但见她穷尽心力只为让自己聆听一曲,自是无限感激这番相待的情意。”
云眷黯然道:“那后来师尊自然是知道了?”
安无点了点头,缓缓道:“后来那女子课业之中初涉内功修行,她气脉早伤,修习内功心法便将她体内之毒激发出来,所幸她内功初涉根基,反噬之力并不甚强,她苦苦支撑,缠绵病榻时谱了一十三曲,最后呕血而亡,师尊将她葬在二人初识之处。后来,师尊继任掌门,眼见忧黎弟子渐多,山下百业兴旺,山间行猎、采果摘花者众,为防人打扰那女子安息,便将那处划为忧黎禁地,弟子无事不得入内。”
云眷心念一动,惊道:“那不就是”
安无知她所想,点头道:“那处我虽未去过,但就师尊手札上记载来看应是落月峰禁室无疑。”
云眷听到此处不禁黯然垂泪,师尊知道自己伤重不治,哪也不去,偏要躲在那个山洞中,自己曾问过缘由,他总道最危险之处才最安全,正平决计猜不到他就躲在左近。如今想来师尊不仅仅是虑及人心中有灯下黑的缘故,更是为了守住二人曾经的回忆。当年他发现阿薛大模大样住了自己昔日游玩之地,对他照顾有加,固然是因为他心性单纯,良材美质,更是因为爱屋及乌吧?
她思索片刻,问道:“师父可知那女子姓甚名谁?这许多年来弟子翻阅故典旧籍,书院历代内外门弟子中均并未有与此人来历相符者,难道她这算横祸枉死么?”
书院中向有惯例:就读期间横祸枉死的弟子私人用物并尸骨发还家中,书院集录也会一并抹去,不计入弟子名册。
安无缓缓摇头,道:“那女子姓褚,与师尊初识便自称拂衣,后来临逝之时才说明拂衣非她本名。她说‘退而结网’乃是处事之法,而‘事了拂衣’才是处世之道。师尊大去之前行动不便,曾让我从暗格中取出一个包裹当面焚毁,那包裹我并未打开,似是书册,或许就记录着那女子生平。”
云眷点点头,缓声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师尊将钟曲取名为《拂衣十三篇》,原来竟是由此而来。拂衣前辈看世事如此明白,又能令师尊惦念一生,想必她举手投足间并非全是女儿娇态,而是另有一段侠客风姿,当得起‘风华无双’四字。”顿了一顿,叹道:“弟子恨不早生,无缘得睹前辈风采。”
那日与曲溯相见,他曾直言窗下编钟乃是冠礼时所奏,而拂衣姓褚,与储千松姓氏虽同音不同字,但能得镜封以编钟相赠,二人之间必有渊源。她一直掩去本名,想必自有苦衷。
“云眷,那位前辈之死你未曾想到何事?”
云眷仍陷入思绪中,便傻傻跟了一句:“何事?”
安无戳戳她脑门,摇头叹道:“掌门师尊所言不虚,你天资聪慧,但于世事洞察却是迟钝了几分。拂衣前辈因修习内功遭所中之毒反噬,最后呕血而亡,与师尊临去时情形极似,她中的也是噬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