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期转头看向云眷,见她动箸不多,或者看着月牙儿,或者动手拆骨剔肉,将剔下的鸡肉浸足汤汁,放到月牙儿碗中,抿唇含笑,眉目慈和,依稀与多年前在成渊家喂小五的那一幕重叠。不同的是如今她眉目之间少了往日的清冷孤绝,真正地浸染了几分烟火气。抬手取了一箸山蘑放到云眷碗中,道:“想不到你厨艺如此之妙,看月牙儿吃得多开心。”
月牙儿听了忙点点头,朝着云眷粲然一笑。云眷看看她又转头望望子期,略有两分尴尬。子期一笑,低头用饭,再不多言。
月牙儿少年心性,吃饱了抹抹嘴便出门散步,说要去看别院夜景,留下二人对坐而食。饭毕,云眷将餐具收入提篮,拿去厨房,子期起身寻了块抹布将几案擦净,翻出带来的茶跟去了厨房。
云眷将碗盏擦拭干净,小心收好,回身见他静静看着自己,便启唇一笑。
子期报以一笑,道:“此来别院,每每提到云眷师父弟子们尽皆噤声垂首,谁能想到你也有这温婉一面。”
云眷摇头苦笑,道:“我素不善与人交往,无法令人如沐春风,弟子畏惧,由来已久。”
子期默笑不语,眼见炉上水滚了,将茶入壶,取杓盛水,洗了一遍,再加了两遍滚水,待茶出色,取了两只茶盏,筛了七分满,递了一盏到云眷面前。
云眷擦净了手,在长凳上坐下,灯火昏暗,茶色不明,但仍可闻一股淡淡的菊花香,隐含幽微的清苦之气,笑道:“菊花茶?”
子期在长凳另一端坐下,点点头道:“不错,这种泡法我也是偶然得知。七年前家中曾请过一位乐师,诸器皆精。寻常琴师奏乐前净手焚香,这位乐师却不同。她从不焚香,只以菊为茶,以茶香伴乐。你可知为何?”
云眷想了想,道:“若能精通诸般乐器,想来心中无杂念、无俗念,超凡隐逸。菊乃花中隐士,与她品性相合。”
子期点点头,笑道:“她生平最喜菊花,也淡若菊花,端丽清雅。曾有言道香乃俗世所制,再是清幽也沾了俗世之气。不若这菊花,乃是上天恩赏,便是凋谢,也是抱香枝头,气节不堕。乐曲本是心曲,虽入红尘,仍要带些清绝之气才好,否则便落了下乘。”饮了一口茶,续道:“她泡茶最喜三七之数,菊七叶三,言茶便如人之一生,生计虽苦,但不掩甘甜醇美。琴师父外表虽冷,但心肠极热,且心性颇高,若识得你,必引为知己。”说罢举了举茶盏。
云眷双手握着茶盏,垂头凝视盏中阴影,淡淡道:“你既如此明白她,结为眷属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子期淡淡一笑,仰头道:“天下虽大,但是上穷碧落,下极黄泉,世上只得一个云眷。其他人,再是相似,也断然不是。”
云眷闻言心中一痛,见他目中不掩缠绵之意,低了低眉,转头他顾。
子期淡淡苦笑,续道:“何况琴师父年逾花甲,我若早生三十年,或可一睹其盛年风采,现在只能叹一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唉”说罢大摇其头。
云眷猛然回头,白了他一眼,皱眉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长辈也是拿来调侃的么?”
子期忍着笑道:“云眷,刚才你是在吃醋么?”
云眷扬了扬手中茶盏,淡淡道:“在厨房便要吃醋么?看清楚了,我吃的是茶。”
“可你最爱的终究不是这三叶七花茶,而是蕃荷叶茶吧?”
云眷见他单刀直入,问得如此直白,心中微恼,起身欲走。子期握住她手臂,目光灼灼,云眷挣脱不开,面上含了三分怒意,如覆冰雪。
子期心中一沉,慢慢放开手臂,沉声道:“‘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云眷,蕃荷叶茶入口幽凉,酷暑盛夏提神醒脑再好不过,如今秋色已深,还是菊花顺天应时。你虽冰雪聪明,却太过埋首障目、固步自封,若是若是如菊花这般顺时顺势而为,余生可如茶香。”
云眷心如针刺,只觉眼中酸痛,视线也变得模糊,深吸一口气,轻轻道:“子期,我知你一番好意,只是”转向烛火,凄然道:“菊花入茶,也需煎熬一番方得成全。而我,半生孤苦,已是煎熬得怕了,倒不如抱香枝头,了此一生。”放下茶盏,慢慢去了
我并非出身名门,一无所长,乖戾淡漠,不入世人之眼,弟子畏如蛇蝎,侧目而视。我如此心性,子期,你当真喜欢?
秋色已深,秋叶飘零,秋风透骨。
云眷,我知你年少过往,知你惨痛心伤,我只愿能伴你左右,免你流离,无论你是何模样。
一灯如豆,一人独坐,一室昏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