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彻骨之伤(2 / 2)

忧黎眷 棠烨 2171 字 2020-12-27

二人想起昨夜她满身是伤,一副搏命之状,心下恻然,沉默不语。

柳儿伸手入怀,取出一方素帕展开,里面是几张银票,凄然道:“几日前我随我家老爷出门谈一笔生意,昨夜才回来。看门的老家人说昨日一早就在廊下看到这两只木盒,前一晚入睡前检查门户时分明没有。这大木盒里是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过的小玩意、我娘给她做的布偶、四爷送的摆件,小木盒里就是这些银票。”

“小姐把那些小玩意送来倒也罢了,可是这是她生平积蓄,她我们从小一处长大,她的心意我最是清楚,她把这些送来,显然是不想活了”柳儿低低抽泣,语不成声。

安无黯然垂头,无奈苦笑道:“我看她昨夜确有拼命之意,她从来都是单刀赴会、一腔孤勇。”

柳儿摇摇头,顿了顿哭道:“小姐一生辛苦,从来都是为别人而活,不为自己打算。小时候读书是为了老爷夫人的面子,长大之后心里就只有书院。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姐在她这个年纪儿女都要谈婚论嫁了,可是小姐还是孑然一身。”

安无目光朝一旁偏了偏,宽慰道:“其实我派内门弟子一生不娶或终生不嫁也是常事,好在各有家人,譬如你见到的那位清萧师父,他时不时回家和家人相聚,有时还带侄孙来玩。云眷她也有家人”

柳儿向前推推那只大木盒,摇摇头道:“照刚才那位公子话里说的,小姐她已经回不了家了。二小姐招赘,家产全都归她,银票和这些小玩意已经是小姐的全部家当了。除了书院,她已经没处可去,书院要是有什么变故,她必然舍出性命维护。就像昨夜,我虽不知道书院出了什么事,但也知道她起了拼命的心思。我知道安无师父您与小姐情同父女,所以才斗胆请您规劝她跟我下山。离开书院,她不用再打打杀杀、舍命拼死。小姐的心意我一向知道,她只喜欢过简单平淡的日子,如果跟我去了,娘说只当多了个女儿,一定能让她过得开开心心。安无师父,我求您了。”

安无皱眉道:“柳儿姑娘,你既知我与你家小姐情同父女,便知道若是为她好我必定准许。只是我有一点不明:便是她不在忧黎,也应该是回家侍奉父母,承欢膝下,为何是和你们母女一起过?云眷她伶俐乖巧,又有父母在堂,就算是胞妹招赘掌家理事,也不至于容不下长姐?”眼见柳儿发怔,忙道:“我若言语不当,你勿见怪。”

柳儿擦擦泪水,目光发直,苦笑着摇头:“我家小姐并非老爷夫人亲生,二小姐才是。当年夫人怀第一胎临产前不慎从台阶跌落,天明时产下了死胎,我爹送稳婆和大夫回去,回来时小姐就已经被放在巷子里,像是出生不久。老太爷早就言明哪家生下第一个孙辈哪家继承柳氏祖宅,小姐就被抱了回去。”

“夫人产下死胎时大夫说她元气大伤,以后多半再也生不了孩子。老爷爱重夫人,无论夫人怎么劝说他也不动纳妾的心思,所以小姐自小便被当作男儿教养”

宣予心口如同挨了重重几锤,魂魄出体,柳儿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老爷时常检查她功课,稍不如意就大声呵斥;写不好字就用戒尺打手板,她七岁那年因为功课潦草被打得手肿握不住碗箸,娘和我喂了她近半月的饭;十二岁那年,夫人和手帕交避暑茶叙,小姐投壶没比过那家的公子小姐,扫了夫人的颜面,回去后夫人罚她每日练两个时辰投壶,就算饿肚子也不能间断。就是那时候,小姐她癸水初至,凑巧又连降大雨,夫人仍不准她进屋,小姐性子刚硬,一连十几日就在雨中投壶练箭,非要投够两个时辰、手臂肿了才罢手。后来起了烧请大夫,大夫说她寒气入体,伤了气血根本”柳儿说到此处,用帕子掩面,痛哭失声。

安无神色黯然,缓缓道:“云眷十二岁是甲戌年,那年大雨”

那年广稷平池一带连降暴雨,广稷雨势虽大,但多是高屋良宅,且因地势比平池高出不少,受灾不重。而平池遍植农桑,因地势低洼以致遭灾绝收,几乎余下一座空城。

宣予点点头:“弟子拜入忧黎便是那一年,入夏时来应考途中见过很多逃难的乡民,十之八九都是平池人。”

安无叹道:“如此说来,云眷日子并不好过。”

柳儿苦笑点头,道:“是难过得紧,夫人陪嫁的那些嬷嬷和身边稍微得脸的丫头都敢对小姐出言不逊。自从有了二小姐,人人都捧得像凤凰,更没有人把小姐放在眼里。娘说爹一辈子忠厚,没做过亏心事,但唯独觉得把小姐抱给老爷夫人这件事错了”

成渊为三人续上热茶,悄然退去。

他小时候听阿娘讲过,因为家乡遭了涝灾,庄稼都被淹了,爹娘背井离乡一路逃难,那时候娘怀着身孕,到了青桐镇生下自己,后来就在镇子边上定居。

他出生那年,是甲戌年。

“你不要在这做了,我另外帮你寻个差事可好?工钱比这高、不会随便扣、也不会挨打的差事,可好?”

“你信不信我?”

“莫怕,我会护着你。”

“你愿不愿意读书识字习剑?这样你不必一直靠做体力活维持生计,还能教弟弟妹妹,你可愿意?”

师父,您济我于困顿,扶我于年少,就让弟子再为您做些什么吧。纵然不能抚您心伤,但也能从此护您周全。

安无握拳,喉头酸涩,缓声道:“那云眷她知不知道?”

宣予哑声道:“她必定是知道的,她心心念念的从来就是奉养双亲、爱护妹妹、光耀门楣,若非伤透了心,怎会拼着玉石俱焚。而且,我猜想她早就知道了。”

柳儿点点头道:“小姐知道,那年爹临去前告诉她,让她去问四爷。当时我并不明白,还是前几年娘帮我带孩儿才告诉我。小姐就为着爹给她送年货回去路上出了意外,心里一直有个褃结,总想找机会弥补,前两年娘病了,那些名贵药材都是她托人寻来的。”

宣予想了想,涩声问道:“柳儿姑娘,敢问令尊是哪年故去的?是不是十二年前”

柳儿想了想,点头答道:“对,十二年前,甲申年腊月。”

“当时云眷匆匆离去,次日暮时方回,那次你在别院候了她一整日。”安无缓缓点头道,“我依稀记得她回别院时衣襟上满是鲜血,只以为是因失了至亲心伤呕血所致,没想到还伏着这么一桩旧事。”宣予缓缓点头,不再多言。

安无沉吟一时,正色道:“柳儿姑娘放心,待她醒来我必定尽力规劝,她若执意不听,我也不便勉强,但必尽全力保她在忧黎逍遥自在。”回头看向宣予,道:“倾付,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