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春至,因弟子越来越多,云眷也排了课业,讲授算经。这日,拿到弟子名单,郁盛之名也在其中。数月不见,偶尔听闻他长于机关术,在尚武堂中已崭露头角。云眷忆起去岁那个孤灯下的拘谨少年,心中好奇,不知他如今是何种形容。
第一堂时,弟子十来其九,唯缺郁盛。云眷询问情由,众人皆道不知。过了几日,第二堂时,郁盛来虽来了,却是迟了一刻,蹑手蹑脚而进,课业完毕后随众人一同离开。云眷知他境况困顿、琐事缠身,如此情形或有情可原,但是迟到、不到未有只言片语解释或告罪,心中微微不喜。
待到第三堂时,云眷随手翻阅众人交上的功课,看到郁盛那份时心中微怒。郁盛之字便如其人,笔画轻轻淡淡,字体小巧,虽不甚美却是通篇整齐。手中这份功课字体便如利剑出鞘,透着一种桀骜不驯之气,毫无圆润之感,且字体大了足有一倍,显是他人代笔。
当下扬声问道:“在座众弟子功课可有谁请人代笔?”众弟子有的看看他人,有的轻轻摇头。云眷淡淡道:“若有请人代笔者,课业完毕后留下。”开始授课,不再提此事。
课业完毕,云眷不似往常一般先走,端坐案边候着。众弟子揖别,陆续散了。眼见郁盛随着人群散去,云眷心中大怒,沉声道:“郁盛留下。”
郁盛停脚转身,来到云眷面前,道:“师父有何吩咐?”
云眷拿出功课,递到他面前,淡淡问道:“这是何人所写?”
郁盛面不改色,道:“是弟子所写。”
“亲笔所写?”
“是。”
云眷指指案上笔墨,道:“写来看看。”
郁盛愣了愣,硬起头皮执笔写了几个字,他字体本小巧清秀,此时硬作出疏狂桀骜之气显得不伦不类,终于写不下去。
云眷冷声道:“你怎么说?”
郁盛沉默片刻,叹口气道:“弟子是找人代笔,师父若不满意,弟子可以再交一份功课。”
云眷坐回座位,收拾案上书卷,冷冷道:“不必了,这次功课只当做你没交吧。”
“师父,弟子这门功课考绩”
“不到与迟到按学规来扣,最后该是多少便是多少。”
郁盛闻言微微蹙眉,低声道:“师父,饶过弟子这一次吧。”
云眷看看门外探头探脑的几人,压住怒火,淡淡道:“我给过你机会,可你一再诓我,全无诚恳之意,不必多言,你退下吧。”
郁盛见她态度坚决执拗,想到素日同窗间提及她面冷心狠、不讲情面,心知事情难以转圜,背好书囊,无言离开。云眷理好书卷,心中失望,对着空荡荡的课室皱眉默然。
一年之后,郁盛在别院声名鹊起,等闲弟子已是难以望其项背,若单论机关术之精,放眼整个别院亦是少有人及。
一日夕食过后,云眷与清萧、云锐茶叙。云锐道:“听说了没?尚武堂中出了件大事。”云清二人对视一眼,问道:“何事?”
“单文光偷绘郁盛的机括图被抓个正着,眼下广涵正思量如何处置。”二人皆是一愣,云眷问道:“什么机括图?”清萧道:“确定是他?”
云锐看向云眷,道:“就是郁盛最近设计的连珠弩,按下机括后连发一十二箭,只需准头,不依赖膂力。”又看看清萧,摇头道:“如何处置还未有定论,但是他临摹机括图在众目睽睽下被逮个正着,断然抵赖不得。昨日我只听广涵提了一句,勒令单文光交出全部机括图,恐怕还要将他逐出尚武堂,不过尚未定论。广涵说如何惩罚、去留与否全部交由郁盛决断。”
云眷端了一杯茶,刚送至口边,闻言停住,皱眉道:“怎能如此!自古至今,从未听闻县太爷不审案不决断、反将嫌犯交由被害人处置的道理。”
清萧冷哼一声,愤然道:“最近两年明月峰论剑,每次广涵及门下弟子都大出风头,唯有机关术这一块尚是空白。郁盛在机关术上颇有天分,算是个奇才,广涵还不百般笼络?我有亲传弟子在堂中,偶尔跟我抱怨几句,只说这郁盛当日在我那处闲阁洒扫时,他恭顺谦谨,沉默寡言,如今听弟子们提及,很难相信如今的郁盛便是当日之人。”
云锐不屑道:“他是装作那副样子也说不定啊,看他如今这目中无人之状,不愧是广涵的亲传弟子”
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云眷笑道:“人不可貌相,清萧师兄忘了薛公子么?江湖盛传其杀人如麻,犹如鬼魅,咱们见了方知流言不足采信。郁盛在师兄处认真洒扫,必是感念师兄照顾,现今或许只是气得狠了吧?”
清萧缓缓点头,道:“师妹你有所不知,传言江湖上一位门主看中了他设计的连珠弩,要求他卖断给自家。他见奇货可居,便要了高价,详绘机括图。现下买主还未取货,若从自己手中流出,恐怕是惹下了一派之怒。”
清云二人离开后,云眷在书架上翻出一只木盒,盒中放了两枚手章,均是石质手刻,一枚刻了云眷二字,一枚刻了允可二字,式样甚为古朴。看着这两枚石刻,云眷忆起一段往事。
去年岁末某日,用完夕食回剑阁,一名少年候在门外,见云眷回来,含笑唤道:“云眷师父!”
看他特意等在此处,云眷笑问:“你认识我?”
那少年腼腆一笑:“您是这儿的授业师父,我怎能不认得?”
云眷淡淡一笑道:“找我何事?”
少年脸微微红了红,从怀中掏出一只木盒,打开盒盖,递到面前。
盒中是一枚石刻,平的那面刻着“云眷”二字,显是专为自己而做。云眷看石头质地很是寻常,乃是私章手印中最常见的一种,便先放了一半心,将石头放入盒中,负手淡淡而笑:“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姓甚名谁?寻我何事?”
“弟子单文光,想拜您为师,请云眷师父收下弟子。”那少年敛衣拱手,恭敬行了一礼。
云眷一愣,道:“我虽授艺业,却从不收徒,你还是另择明师吧。”
“云眷师父为何不收弟子?是嫌弟子资质粗陋么?”
云眷轻轻摇头,道:“我这话并非骗你,你若不信尽可去打听,我当真并无入室弟子。你我素不相识,我骗你何用?何况要做入门弟子,需要参加年末大试,你若资质甚佳,不愁拜不到名师。”
单文光见她言辞诚恳,知道所言非虚,将木盒捧在手中,道:“既是如此,弟子便不打扰师父了,但是这枚石刻还请师父收下。”
云眷道了谢,问明他日常所在,收了木盒。单文光见她问自己去处,以为她心中默许,不由得甚喜,告辞离开。
过了三日,夕食之前,单文光正在书室练字,有同窗道云眷师父寻他,忙放下书去了。云眷正在书架旁翻书,见他来,示意他坐下,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需要你帮忙,你”
单文光未等她说完,忙不迭点头,道:“师父客气了,有事吩咐弟子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