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那弟子又飞奔回来,身后跟着云锐门下两名弟子。跑腿的弟子道:“代掌事师父说有贵客相候,请云眷师父直接去正厅。”抬眼看看阿薛,终究未敢开口阻拦。云眷见云锐门下随同前来,再无怀疑,招呼阿薛大步向正厅而去。
正厅前是长长的甬道,青砖铺就,两侧遍植松柏,此时秋高气爽,松青柏翠,近午时分,阳光正好。二人还未到正厅,远远便见厅门处候着一堆人。再走得近些,只见门外除了清萧与几名弟子外还另有三人。其中两人做亲随打扮,衣衫服色与山门处两队人一般无二,另一名男子二十八九岁年纪,着玄色披风,面含风霜之色,站有松柏之姿。
那男子见了云眷,抢上几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恭敬道:“弟子拜见云眷师父,师父可还安好?”
云眷见他行此大礼,忙上前两步托他双臂让他起身。那男子身量比自己高出不少,样貌很是眼熟,对着自己含笑而视。仔细打量,只见他眉间一片英朗之气,双眸湛然有光,心念电转,脱口问道:“你是何从谦?!”
何从谦点头道:“弟子离开书院十年,时常挂怀。今见恩师清健一如往昔,心下甚慰。”
云眷点头笑道:“自你离开书院后,每年忧黎祖师诞辰日都能收到你的手书,虽多年不见,我却不觉生疏。多谢你记挂。”
“恩师哪里话来,弟子深受师恩,无以为报,惭愧。”
“云眷师妹,我看咱们还是进去再叙吧。”清萧轻咳一声,道:“何堂主远道而来,咱们得尽地主之谊不是?”
“何堂主?”看看何从谦,又看看他身旁亲随,笑道:“是我糊涂了,快进来坐。”
“师父请。”何从谦谦逊有礼,虚扶云眷手臂,侧身伴她进了大厅。
刚才在厅门外时,二人甫一露面清萧便认出了阿薛,虽多年未见,风采变了几分,但仍是卓尔不群,极为好认。当年虽有一战,但他当晚便来给云眷送伤药,后来听云眷提及那伤药疗效甚佳,自己对他印象着实不坏,今日虽不知为何他会陪伴云眷而来,但显然并无恶意。今日何从谦为主客,往日恩怨实不宜当面提起,故而波澜不惊礼数周全地引他入座。
厅中主座上端坐着正平、广涵、清锋等人,另有几名弟子侍立一旁。清萧如今暂代掌事,待大家分宾主入座后便命弟子奉茶,眼见正平、广涵二人面沉似锅底,心中不禁暗笑。在座众人中除了清萧只有广涵见过阿薛,但是她到底顾着大局,隐忍不发,只是心中更加坐实了云眷勾结外敌之罪。
昨日山门处的值守弟子呈上拜帖,帖子上说铁箭堂堂主明日拜上忧黎,问诸位师父安好,另附上厚礼,装了数十箱笼。近年来铁箭堂在江湖中声名鹊起,铁箭堂主更以正直仁厚见称,声誉极佳,但是样貌年龄少有人知,不知他与忧黎有何渊源。众人摸不到头脑,但见随帖附上厚礼,满是敬重之意,又因对方乃是一堂之主,不敢怠慢,今日一早便大开山门,净水泼街,正平闻讯也匆匆赶至。众人儒服博冠,静候贵客。孰料堂主并非慈和长者,而是一个未及而立之年的年轻人,见了众人谦逊有礼,抱拳拱手,不卑不亢。
众人不知他来意,客套几句,对方道昔年在书院就读,受过云眷师父大恩,今日恰好路过,顺路上山拜会。正平有意打岔遮掩,但见对方不为所扰,不住询问云眷师父何在,一副不见不休之势。昨日拜帖上只说来拜会诸位师父,今日亲至才指名要见云眷,必是早已探知什么。广涵一脸不屑,余人皆不搭言,一时冷场。
正平见对方已然起疑,顾忌对方乃是一派之尊,不敢怠慢,便私下请托清锋清萧云锐无论哪位差个熟面孔弟子去禁室请云眷回院。孰料清云等人置之不理,袖手旁观,满是幸灾乐祸之意。正平虽深知派其他弟子前去云眷必定疑心有诈,但也只好试试。果不其然,央广涵派了两名弟子前去,云眷不为所动。
眼见面前这位贵客虽是微微而笑,但是目透寒光,俨然一只成了精的笑面虎,自己一张久经磨练的笑脸险些挂不住。正发愁间,有弟子如逃命一般奔来,低声报云眷到了山门处,大喜过望,忙不迭请她快来,又央着云锐派了两名弟子同去。忽地又担心万一她倔强起来,拖着铁链来见客,那便糟之糕矣。待到云眷前来,他在堂中凝神远望,见自己厌恶的那道身影款步前来,周身未见束缚,不由松了口气。他却不知当日云锐陪伴云眷去禁室,一干弟子不敢强加锁链,只道云眷再无下山之日,也不怕师父责怪自己执法不周。
大家见那铁箭堂堂主闻得云眷将至便先去厅门处候着,见了云眷行大礼下跪问安,自来书院中外门弟子行礼只躬身而揖,无需叩首顿地,方才他与众人见礼时也是点到即止,至此,众人心下雪亮,所谓顺路拜会不过是幌子,今日他是特意为云眷出头而来。
正平向来喜欢广交好友,手握权势富贵者乃是首选。他得知今日别院有贵客至,用过朝食便寻了借口赶来,本想结交一番,岂料对方是为云眷而来,而云眷落魄自己居功至伟,看眼下这番光景,自己留下再无益处,打定主意后又寒暄一番便起身告辞。何从谦端坐不动,只轻轻拱手为礼,继续与在座众人倾谈,正平越发有气,心中恚怒,拂袖而去。
广涵平日沉迷剑术,不喜俗务,只外出游历或与其他门派比武论剑能稍分其神,近几年中连教授弟子都是成渊代劳,今日已耐着性子坐了许久,见众人交谈甚欢,也不言语,起身便走。
云锐正在讲述昔年求学时书院中趣事,见她离去,满脸不屑之意,转头见成渊与阿薛仍在等自己继续,不禁冷冷道:“喂,你师父走了,你怎么不跟去?”成渊道:“师父是去研剑,弟子左右无事,喜欢听您说故事。”眼见阿薛眼巴巴望着,云锐不再多说,继续刚才话题。
何从谦问起事情始末,云眷将采买之事简略提了两句,何从谦沉吟片刻,道:“此事从采买的店家下手更好,只是不知师父你们照顾了哪家的生意?”
云眷道:“你不必费神,此事已有人去查,料想过几日便有回音。”
“不如弟子再派人暗中查访,说不定”
云眷轻轻摇头,道:“不必,你的好意,我心领便是。诸位同门对我颇为照顾,再说我问心无愧,必不至冤了我,放心。倒是你,多年不见,创下如此一番基业,我很是欢喜。”
“若无师父当日悉心教导、当头棒喝,何从谦焉有今日?”
云眷拍拍他肩头,道:“你既唤我一声师父,我怎能眼睁睁看你平白受辱,举手之劳,不必再提了。”
清萧轻咳两声,道:“我打断一下,云眷师妹,从谦远道而来,不如我命膳堂备下饭食,咱们好好聊聊?”
云眷看向何从谦,何从谦恭谨道:“弟子虽出忧黎,但从不敢忘简衣素食之训。别院只有朝夕两食,此刻并非用膳时分,弟子不敢擅专。今日得见师父安好,心事已了。不瞒众位师父,弟子还要兼程赶回信州总堂,明夜与人有约。”
信州离忧黎近三百里,虽不甚远,但有一半是山路,哪怕星夜兼程、不惜脚力也未必能赶到,无论如何,途中必定辛苦异常。众人见他守信重诺,铭恩重义,均暗暗赞许。
云锐最是直爽,竖起大拇指赞道:“远道而来排难解纷,守约重诺,这才是忧黎弟子,男儿本色。云眷师妹,你教的好徒儿。”
清萧道:“从谦,你既有要务在身,今日我们便不虚留你,来日若有机缘上山盘桓数日,别院便是你家。”
众人出了正厅,送他下山。别院中弟子纷纷相携,远远围观。到了山门处,何从谦拱手坚辞:“各位师父留步,从谦就此别过。”
云眷叮嘱道:“路上小心,备足食水,以后莫再如此兴师动众。”
何从谦点头笑道:“师父放心,这一路上有几处分堂口,我们每到分堂更换坐骑,补充食水,安全无虞。从谦能有今日,全拜师父所赐,纵使再奔波劳碌,师父也当得起。”
云眷轻轻摇头,笑道:“我所作所为不过是分内事,你年纪轻轻便有今日成就,想来除了肯付辛劳、能忍风栉雨沐之苦,还因你宽怀仁厚之故。日后若见旁人如你当日处境,你若能惜弱怜贫施恩悯下便不负我当日教诲。”
何从谦望望远处,只见观者如堵,双膝跪地,探手入怀,取出一只断箭,轻轻抚过,道:“多年前在试剑场上弟子被当众殴打折辱,云眷师父愤而折箭,这只断箭弟子一直随身携带。若无当日师父的回护之恩,便无今日的铁箭堂。”
云眷扶他起身,何从谦不动,牢跪在地,将断箭高举过头,朗声续道:“这只铁箭是弟子的信物,可号令全堂,今日我将它奉与师父。来日师父若有何难处,只需托人将此箭传至任一堂口,从谦不管身在何处,必定亲至,铁箭堂自我而下也必效犬马之劳。弟子就此拜别。”以额触地,顿首三拜,大步而去。
云眷看着他转身离去,昂首阔步,身姿挺拔,垂首抚摸断箭,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