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眷神色凝重,与他对视片刻,转头望着别处,良久,缓缓摇了摇头。
“云眷,你真的没有心吗?”
云眷望着莲池苦笑,淡淡道:“没有心不是很好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有什么不好?我孑然一身,早就习惯了。”
“你以后也不嫁人了么?难道要孤独终老?”
云眷缓缓摇头:“忧黎是我安身立命之所,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在那度过,我要守在忧黎,绝不离开。”
“嫁人与留在忧黎并不矛盾,你这不过是推诿之辞。”子期望着远处月牙儿小小的身影,叹了一口气,轻轻道:“说到底你还是有忘不了的人或事,心中有憾吧?”
你虽自欺欺人,却瞒不过我的箫音。
云眷摇头不答,默然片刻,问道:“那日我离开后你为楚苍梧寻了去处没有?”
子期知道她故意岔开话题,叹了口气,道:“你离开第二日我便差人安排他去镇上一处米庄做事,离他家近,工钱也比之前丰厚许多。他没答应,每日只守在家中。此处离他家不近,你若想去看他,我让阿平送你吧。”
云眷点头示谢,道:“有劳。”
第二日用过朝食,云眷乘车去了楚家。刚到门外楚苍梧便奔过来,局促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手,讷讷寡言,眼中却满是欢喜。
云眷见他如此,心中甚暖,问他为何不去谋生计,楚苍梧垂下头,慢慢道:“你曾说这几天要来找我,我怕你来了找不到。”
云眷问道:“你识字么?”
楚苍梧连连点头:“略略认得几个。不过其他的打水、洗衣、做饭我样样做得来,我不拖累你。”
“傻孩子,我又不是收仆役随从,何来要你洗衣做饭?”云眷失笑,略顿了顿,弯腰直视他双眼,慢慢问道:“你愿不愿意读书识字习剑?这样你不必一直靠做体力活维持生计,还能教弟弟妹妹,你可愿意?”
楚苍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紧盯着云眷双眼,见她微笑颔首,知道自己没有会错意,一阵狂喜,泪水盈眶,恭恭敬敬跪下,口称师父。云眷赶紧拉他起来,道:“我虽授课业,却从不收徒。因有事还要在此地暂留一些时日,你若愿意,明日起我来教你。”
第二日,云眷在书坊买了一本千字文带去楚家,先从教字开始。楚苍梧在外谋生计被人差遣跑腿乃是常事,许多字只是连在一起知道是布庄、茶楼,拆开之后便识不准,好在他颇为聪慧,记性甚佳。开始云眷每日教他二十个字,只让他认得记下,自己慢慢练习书写,第二日再问已全都牢牢记住。见他如此,索性每日便多教一些。
眼见他识字越来越多,自己每日回住处后便绘制图册,将凌云十九式及简单推演画出,又做了简易标注。她本不擅丹青,但因在同散堂中下足了功夫临摹,到了别院又整理剑谱,略有根基,画得倒也有几分传神,任谁一看也是一人持剑做舞动之姿。她教授凌云剑法已三年有余,领会精要不说,弟子习剑时的难点与易错之处也牢记于心,此时整理出来尽得精髓。
如此过了几日之后,忧黎众人向主人家告辞。云眷因就在此处游历,离开梁垣府后重回青桐镇寻了个地方落脚,每日少了许多奔波。
离开乐川城时子期曾执意相送,言明青桐客栈那间客房本就是专为她而备,云眷笑着婉拒:“当日不知你来历,只觉你深不可测,未免麻烦只好偷偷溜走。我已将月牙儿与苍梧两个麻烦了你,如今在贵府又叨扰多日,不能再得寸进尺。公子好意,云眷心领了。”子期知她执拗,叹口气摊摊手作罢。
云眷又在青桐镇停留一月有余,除教楚苍梧识字读书外,还教了简单算数、剑法筑基法门和基本的吐纳导息之术。等他基本功告一段落,算算日子离开别院已近两月。
这一月之中子期曾来镇上小住数日,见她授业之余暗暗留心镇上店家,知道她在为楚苍梧物色去处。一次茶叙时二人聊起此事,子期让她不要再管,自己之前安排的米庄楚苍梧随时可去。见她推辞,子期忍了又忍,最后叹口气无奈笑道:“你确定再迷路能回得来?这镇子虽不大,路却不是横平竖直,你转了几次,是不是一离开官道就辨不清方向?”眼见云眷神色肃然却脸色绯红,忙闭口不言,偷偷忍笑。
某日考较功课,楚苍梧已将千字文记下大半,平常一封家书若无甚生僻字大致可流畅读出,九因歌从九九八十一开始到一一如一能流利背诵,随便挑出一句便能流水般续背。云眷惊讶于他资质,又去书坊买了些书教他诵读,见他勤奋好学,甚是满意。
临别之时,云眷拿出那本自绘的《凌云剑谱》交到他手上,封皮上还写了“楚苍梧”三字,温言道:“你既已识文断字,这本剑谱便能看懂。我写了剑法精要与拆解之法,没有机会再教你,你自行参悟吧。切记习武只为防身,不为炫技,更不为欺人,一定牢牢记下,不得有违。”弯腰握袖,擦去他脸上泪痕,拍拍他肩膀,笑道:“以后若再被人无端欺辱,不可一味隐忍。若是误会,能解释便解释清楚,若对方肆意欺凌弱小,能打便打回去,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母亲和弟弟妹妹,明白没有?”
楚苍梧咬唇点点头,问道:“师父,日后我去哪里寻你?”
云眷沉默一时,道:“日后不必寻我,若有机缘还会再见。我初见你那日与我在一处的是梁垣府二公子,他之前派人和你提过的那间米庄你随时可去,去了好好做工养活家人。若你哪日有了不得已的难处,一路向南,去乐川城内找他求助。梁垣公子仁善仗义,必不会坐视不理。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苍梧,你好自为之。”
楚苍梧知道她不肯留下姓名去处,便不再问,将剑谱放入怀中收好,双膝跪地,含泪叩别。云眷与他相处月余,深知他性子厚道倔强,分别在即,心中亦有不舍,但一向清冷惯了,也不多言,拍拍他肩膀,扬长而去。
回了别院,先去录事阁将游历这两月中发生之事简要整理,写入记事册子,再去拜见安无师父,叙了别情。
安无拿出一本名册道:“这是别院中近两年来资质出众的弟子,按照惯例要送去书院。正平前两日让弟子来催过,你看看若无疑问便将他们的录事档寻出来,明日不拘早晚,一并送去,再修改别院的弟子名册。”云眷双手接过,打开来看,只见那名册上记着十六名弟子,何从谦也在其中,不禁为他欢喜。
离开两月,一些不急但繁琐的案头事务安无并未处理,此时一股脑交代清楚,笑道:“这两月你不在,我忙得晕头转向,现下你回来正好接手,我可要轻松几日了。”拿上云眷带回的乡间土产,得意地去了。
是夜,剑阁中掌起灯烛,烛光将云眷伏案忙碌的身影映在窗上。
剑阁外,一个身影来到翠柏之下,隐于暗夜之中,凝望着窗上的身影。师父正忙于案头之事,想必无暇烹茶吧?
想是双目疲劳,云眷起身伸个懒腰,端过一支烛台,书案边更亮了些。稍稍活动双臂,再次端坐,奋笔疾书。
窗外那人从怀中取出一截断箭,轻轻抚摸,廊下灯光透过树影,箭镞偶有微光闪过。
云眷将手边琐事分门别类,先挑急事、再理繁杂,直忙到亥正时分方揉揉双眼,吹熄灯烛,出了剑阁。
眼见云眷远远去了,那人影从树后走出,对着她背影跪倒,以额触地,心中默祝:“云眷师父,明日弟子要离开别院,不能再侍奉左右。愿您平安顺遂,长乐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