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洑从未掌过家,好在柳母平日账目极细,财物一进一出皆有一定之规,只循旧例即可。闻听母亲孕中饮食习惯改变,茶蔬果品购置便略做更改,再有不明白的去向母亲请示,一切倒也顺遂。
一日,太阳极好,是个大晴天,用过朝食后柳儿便跑来撺掇出去逛逛集市。柳洑在家中闷了多日,想着年节将至,街面上铺子品类齐全,去逛逛也好,正可以买些新鲜吃食带回来,打定了主意便向父母亲请示。柳父恰未外出,正埋头写字,闻言道:“去逛逛也好,让柳叔找个人驾车送你们去,有上好的红纸多买些回来。”回看向柳母,柔声道:“也给孩儿添添喜气。”
主仆二人带了小厮出门,自来广稷城西最是繁华,车便直奔城西而去。眼见街上熙熙攘攘,车行不便,柳洑吩咐车夫在街口候着,与柳儿只带了小厮随行。
小厮名叫阿实,十二三岁年纪,比柳洑二人年纪略小,也是少年心性,一路与柳儿不住斗口,又互相喊着看新鲜。柳洑许久不到集市,看了各种新鲜吃食玩意也颇为开心,又见他二人一幅馋虫样,不禁好笑,看到糖炒栗子、蒸米糕、糖人也不拦着,看着二人大块朵颐。
正走着,柳儿拉住她,手指着一家店面道:“小姐,你看。”柳洑掀开障面的帽纱,抬头看去,店门虚掩,牌匾上写着“鱼跃斋”三个字。自来开店都是中门大开迎四方来客,这般虚掩着实少见。柳儿道:“这鱼跃斋我听爹爹提过,文房四宝齐全,装订裱糊都可以,老爷最爱这家的宣纸。”柳洑闻言点头道:“去叩门吧。”
柳儿迈上台阶,扣了三声,轻巧退回。少顷,一名中年文士模样的男子开了门,见有客至,拱手肃入店中,温声道:“敝姓周,是此间掌柜,姑娘请自便。敝人就在后堂,若有需求请扬声。”说罢拱手而退。
柳洑看掌柜谈吐风雅,无甚市侩之气,墙上挂了几幅清雅的山水画,墙角小几上安放的水仙开得正好,炭火温暖之气中也带了缕缕花香,入肺略有清甜之气。环顾四周,此间不似一家店铺,倒像是一处风雅的书房。
再往里走,发现店面甚大,以屏风架隔开,屏风架上文房四宝品类齐全,摆放错落有致,每一类别旁均贴了纸张,以小字注明名称、类别、最佳用途。单是宣纸,从质地或用途就有矾宣、玉版、净皮、龟纹等分别;薛涛笺更是十色俱全,精致非常。柳洑手指轻轻划过各色纸料,最后停住流连不去。
周掌柜恰回前堂,见她面露微笑,有不舍之态,问道:“姑娘似乎对这玉版宣颇为中意?”柳洑愣了愣笑道:“一时走神,掌柜莫怪。”说罢选了几样纸,又特意多买了上好的红纸,掌柜命伙计分类收好。
闲闲转到了墨架边,只见一条条墨锭分了瑞、徽、绛几种,描金绘彩,或做方、圆、半月之形,或作飞禽走兽之状,旁边摆放了几个手掌大小的圆肚收颈瓷瓶,瓶腹上贴了红纸,上书“敞墨”二字。
柳洑自幼习字,父亲爱好之一便是收藏墨锭,故而平素自用虽简,见墨却不少,可是“敞墨”却从未听闻。周掌柜请她到书案旁,打开一个半满瓷瓶,轻晃两下,倒少量入砚台,温润莹然,便如一块墨色浆糊,周掌柜也不加水,轻轻取了一只稍粗羊毫,轻压慢搅片刻,示意柳洑试墨。柳洑看他如此情状不禁讶然,自来墨锭要加水慢研,力道均匀方可浓淡得宜、便于书写,如此用墨实是新奇。
柳洑在给来客备用的纸张中取了生宣、熟宣各一张,随手在笔架中取了一只短锋紫毫,想了想写下两个予字,只见墨色纯正,略泛青紫,字迹边缘不散,渗透均匀,只因纸张不同略有差异,很是满意。周掌柜笑道:“姑娘如此试墨,心思真是细腻。”“恕小女子冒昧,敢问掌柜:此墨可是因尊名而取?”
那周掌柜沉吟片刻,轻声道:“非也。实不相瞒,因此墨形容松散,似胶似浆,取简用易,轻研即散,不似平常墨锭那般紧实,便取了一个敞字。”旁边眉眼机灵的小伙计一边包扎装盒一边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家东家与娘子恩爱非常,东家就是给娘子画眉才悟出制墨玄机,其他墨锭都是东家订的,只有这敞墨是东家自创,里边掺了画眉的东西,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周掌柜只含笑听着,神色温柔。柳洑知他另一层意思是效仿张敞画眉,以喻夫妻恩爱,只笑道:“先生还是性情中人。”
眼见这墨着实新奇,架上仅有四瓶,心中思忖片刻道:“烦劳小哥把这四瓶墨一并装了。”小伙计欢欢喜喜应了,手脚麻利地封好装盒。
柳洑见每个盒子上都有一条小小金鲤,昂头摆尾做飞跃之状,不禁笑道:“鱼跃斋,名不虚传。”周掌柜谦道:“哪里哪里,姑娘谬赞。此斋原名余悦,人未之余,和颜悦色之悦,取世间虽扰,余能自悦之意。奈何开店做营生,主顾大都盼着金榜题名,故而改了这三字,取鱼跃龙门之意,生意虽好了不少,但到底媚俗了。”说到后来,轻轻摇头,面含三分苦笑。
柳洑笑道:“掌柜过谦了,只要初衷不改,本真不失,店名取哪个字又有何关系。”周掌柜一顿,拱手笑道:“姑娘通透,是周某拘泥了。”柳洑轻轻福身还礼。
周掌柜看她举止,笑道:“周某不才,不能登科举第,但生平最敬重读书人,我看姑娘一派斯文,应是孔圣门人,这四瓶敞墨我只收其二,另两瓶赠予姑娘,还请笑纳。”柳洑再三推辞,周掌柜道敞墨乃自制,成本颇低,柳洑见推辞不过,便又买了几管上等湖笔并几件装饰了平安吉祥图样的墨锭,请掌柜一并装好。
回家后刚进花厅便听爹爹笑得极为开怀,柳洑好奇问是何事,爹爹递过书信,她看了也不禁欢喜,四叔荣升通奉大夫,品级从三,除夕归家,年后上任。
四叔尚未娶妻,城内虽有宅子,但离柳氏祖屋着实不近,故而除夕夜用过辞岁宴后会在此间休息一晚。柳母已吩咐下人仔细打扫厢房,重饰帷幔摆件。
柳洑将自己所购笔墨纸奉上,纸张倒也罢了,柳父见了敞墨也很是喜欢,道:“许久不去鱼跃居,没曾想出了此墨,改天倒要试试。”待看到那几件墨锭上榴开百子、花开富贵等寓意吉祥的图案不禁颔首微笑,赞道:“你这孩子倒也细心,不枉我夫妻疼爱你一场。”
柳洑闻言一怔,见父亲高兴,心中也自雀跃,轻轻道:“四叔最爱湖笔,且写得一手好字,可否选两支笔两瓶墨与四叔?”柳父把玩着墨锭,点头应允,赞她周全。柳洑见父亲心情颇佳,续道:“爹爹,那余下敞墨可否给女儿一瓶,女儿无甚偏好,唯喜诗书,故而”柳父摆手道:“与你课业有关,我如何会不允?你既喜欢,两瓶都拿去吧。再者,鱼跃居为父常去,没了再去买便是。”
柳洑大喜,取了两瓶墨,其余一概不取,回到自己书房嘱咐柳儿细心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