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我们不能孤立地理解一个点或一个线段,只有看清这个点或线段所在的坐标,才能够正确理解它的意义。这正是我这本书最着力要做的事情:梳理出王国维的学术背景,梳理出有清一代的文学背景,将《人间词话》准确标识在由这两个坐标轴交叉而成的大坐标里。我很希望读者可以从这个大坐标里获得高屋建瓴的视角和融会贯通的体验,如此一来,《人间词话》的许多难点便可以不待解而自解,不待辨而自明。这也是我自己一以贯之的读书方法,我想这个方法是可以放诸四海而皆准的。
阅读态度更为认真的读者不妨从本书附录“《人间词话》背景谈”读起。虽然许多背景性质的、具有坐标意义的知识点我都会在正文当中随文讲解,但为了增加正文的顺畅感,我还是将若干内容,尤其是理论性太强的内容,放到附录里集中解决。
4伟大的错误与细小的真理
阅读《人间词话》还有一个难点,那就是西方哲学、美学的许多观点往往有违常识,尤其有违中国人的常识。比如“美是客观的,不会有‘各花入各眼’的情况”,康德如是说;“理性不是科学的基础,直观才是”,叔本华如是说……
这些观点倘若出自无名鼠辈之口,发表于某个人声鼎沸的论坛上,无论其论证过程如何严密,都只会受到群起而攻之的待遇,使批评者们享受一场以智商和学养自矜的狂欢。当然,学如积薪,后来居上,先哲们某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高深见解确实在今天已经失去了立锥之地,但即便是那些彻头彻尾的谬论,也曾在思想史上光耀一时,在文明的进程里成为不可或缺的基石。换言之,一些观点即便是错的,亦不失为伟大的错误,而伟大的错误往往比细小的真理更值得我们重视。
5弹指派和讲理派
《人间词话》评论词作,任何引述几乎都是一带而过,这在当时丝毫不曾侮辱读者的学养。但毕竟时过境迁,今天《人间词话》的读者已不再是清末民初长袍马褂的饱学宿儒了,以至于太有必要对书中的引述做出详尽的解读。
通常意义上的诗词讲解,重点无非是时代背景、人物生平和字词释义,但既然《人间词话》是一部美学之书,那么我对诗词的讲解也会相应地突出诗艺的一项:哪是好诗,哪是不好的诗,为什么好,或者为什么不好,都有道理在。
中国的文艺评论有两个不算太好的传统,一是以玄解玄,一是以不解为解:前者爱说一些玄之又玄、大而无当的话,解释之语简直比被解释的对象更需要解释;后者过分强调审美的主观性,说一首诗为什么好,因为“我觉得好”,为什么觉得好,因为“心领神会,不可言说”。
所以我很乐于引述朱光潜的一番见解:“如果你没有决定怎样才是美,你就没有理由说这幅画比那幅画美;如果你没有明白艺术的本质,你就没有理由说这件作品是艺术,那件作品不是艺术。世间固然也有许多不研究美学而批评文艺的人们,但是他们好像水手说天文,看护妇说医药,全凭粗疏的经验,没有严密的有系统的学理做根据。我并不敢忽视粗疏的经验,但是我敢说它不够用,而且有时还会误事。”
如果朱先生看到今天的图书市场,一定会惊叹于有那么多的“水手说天文,看护妇说医药”的读物大行其道。原因无他,最能贴合外行人阅读趣味的作者往往也是和这些读者一样的外行人。于是,当谬论因为泛滥而变成了我们的常识,我们对一切真知灼见自然也就培养出相当强大的免疫力了。
幸或不幸的是,文艺理论的一大功能就是把所谓不可言说的东西清晰地言说出来。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这么做,也不是所有人都赞成这么做,甚至有人觉得似懂非懂、朦朦胧胧的感觉才是最好的。这也无可厚非,“禅客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我尊重弹指派的深不可测,但我是讲理派。
最后要说的是,我曾在2009年出版有《人间词话讲评》,当时限于篇幅,仅仅讲解了《人间词话》全部六十四章中的前二十三章。今天终于有机会续成完璧,并且对2009年版做了很大程度上的修订。毕竟几年过去,我又有了许多新的想法。
苏缨
201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