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洒脱都是谎言(1 / 2)

翌日,朱棣下朝后不久,即将天晴叫入了武英殿书房,屏退一切闲杂人等,道——

“华远执昨夜在归家途中遇刺身亡了。”

“哦?”天晴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看似是想要报仇的白莲妖人所为,车子里还留下了‘白莲下凡,替□□道’的血字。当时车轿就停在华府角门,车夫却不见踪影。巧的是,纪纲进府搜查线索时,意外发现了华远执通敌的信函。

“原来,他不仅不忠于彭莹玉,也不忠于朕,在白莲教中就曾与陈善私下勾结,计划伺机谋害朕,找个小儿来冒充朱文奎做傀儡皇帝。到时陈善是国师,他华远执便做丞相,大明尽落进他们掌握。

“哪知朕先下令,务要拿下陈善。华远执为求自保,才在船上将陈善毒杀,做成自杀的假象。如此,他们先前之计便再无人知晓。”

天晴慨叹一声:“居然还有这等事……只盼纪纲能查明真相,老花他们别牵累在内就好。哎……这姓华的当真好大的胆子,如今可也算是老天开眼,恶有恶报了。”

砰——

朱棣将纪纲的奏报狠摔在案前。

“好大胆子的是你!华远执有多少能耐,敢做这种痴心妄想?他是坏了脑子还是断了手,陈善都死得透透了,他不把当初的通信销毁,反留着等人上门来查?

“信是你仿的,人是你杀的。华远执根本不是在车中遇刺,是你假传圣旨,让纪纲和马云他们把尸体放了进去,又派人将车赶到了华府附近。

“横竖小小一个大理寺少卿——就算我发现真相,也不会同你计较,所以你才布了这个给傻子看的局,好把你的眼中钉拔了,是不是?”朱棣怒声质问。

“陛下见事洞彻,前因后果直如亲眼所见,又何必再问呢?”天晴低头回话。

“你不是号称不会再让人因你送命么?何以这次动手,倒一点不手软了?”

天晴平平笑了一笑:“陛下已经说了,华远执是我的眼中钉,自然和别人不一样。早在白莲教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他,看到他天天跟哈巴狗一样在陛下跟前打转,更加觉得讨厌。唯有杀了他,心里才舒坦。陛下要是这么不高兴,直接降罪责罚就是了。”

朱棣微微后仰,好像要把她此刻的样子整个收进眼底。

“这才是你啊,常天晴——就算天塌地陷,也不会无缘无故就杀人。”

天晴眉头一顿。“臣听不懂了,陛下此言何意?”

“你杀他,却不只为了杀他。你知道纪纲不会瞒,就算他从头到尾会错意,以为这是我的意思而不张扬,闵海珠听见了你私下和马云吩咐的事,也一定会来报告。

“你杀他,便是为了让我知道是你杀的他。如此,我就会惩罚你,收回正式册封的打算;而一旦教我发现,彭莹玉他们连杀华远执这叛徒都不能够,还需靠你来代劳,白莲教已不足为患,也不会再费心对他们杀绝赶尽——这就是你的一石二鸟之计。”

天晴轻轻吁了一口气。“陛下到底是陛下,目光如炬无远不烛,臣这点心计,真是班门弄斧了。”

朱棣哼笑一声,好似认为她的恭维还真有几分可乐。

“如今你最讨厌的人已死了,如何?你的气,消了没有?”

天晴一愣。

他不怨恨她“为所欲为”,反而关心她消不消气?华远执的命他肯定是无所谓,可——“臣为帮助妖教余孽报仇,设陷阱谋杀朝廷命官,陛下不降罪吗?”

“罪名是什么,蠢吗?”

朱棣早就预料过,彭莹玉这头犟驴,不可能因为被她放了就透出沈昂噬心蛊的底细——果然条件是华远执的命。沈芳婷都好全了,她还要坚守承诺,目的只为维护他们;可彭莹玉那贼秃却道理所当然,绝不会因此感激她分毫。

在他们眼里,她仍是白莲教的叛徒,是他的人,只会将她和他放在一起挞伐咒骂。

好事做尽,恶名满盈,这样的蠢蛋,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如果连他都怪罪她,她还有谁倚靠?

“做戏就该做全套。陈善都死了那么久,不可能再回宫做华远执的内应。如果华远执真还留存反心,最后他要拿什么推翻我?难道自己单枪匹马来行刺么?”

天晴头更低了些:“这点……是臣考虑不周。谋反毕竟是大罪,像陛下说的,臣也不想陛下真的相信,无辜连累了老花他们。”

“他们不会被牵连。你的不周之处,我也会替你填上——谁让你是我的人呢?”朱棣道,“正好,宫里恰有个‘左右逢源’的好人选。”

天晴略想了想便明白了,都顾不上为他的“抬爱”而尴尬,直接轻呼出声:“难道陛下是想让陶逢陶公公——代罪?”

朱棣对她的反应似有些不耐:“他意图毒杀你,难道还不该死么?”

“可他当年下毒,也是为了陛下……”

“不是当年,是现在。道衍大师还未至京师,陶逢并不知你已发现了那次团黄毒茶的真相,一直担心有东窗事发的一天,便想趁你病,要你命。尚膳监有他的人,曾偷偷往你三餐里加忌食之物,虽说分量极少不易察觉,却还是被收拾馔具的阿弘发现,着急来报我。陶逢他能害你,能害朱允炆,只要有利可图,自然也能害我。这么个两面三刀的东西,就算你求情,我也不会再留!不如早点换上黄俨省心了。”

转眼,又至开春。

“陛下,那这次又……为何如此啊?”

永乐元年,朱棣改北平为顺天府,称北京,北平行都司移治府至保定,改名大宁都司;恢复诸王爵封,各令之国;命解缙、杨荣、金幼孜等七人直文渊阁,参预机务,议复旧制,将朱允炆时的建文新政大刀阔斧推倒重来。

靖难之战,大明满目疮痍,初握权柄,朱棣就出台了一系列举措,进入新年,原先的筹备、议案也迅速被陆续搬上了行动日程——对内,少息兵民,限制急征,粟币赈灾,兴修水利;对外,遣使招抚,通商通贡,坚壁屯堡,固边备防……凡此种种,各有政策条令,不一而足。

在这些正经政令中,同样由朱棣亲自下诏的“甄求民间识字妇女入内职”、“礼部访求军民之家女子年十五至二十容止端正、性情闲淑者,备王妃之选”就显得有些格外扎眼了。

天晴知道,先帝为防范后戚坐大,无论女官还是妃嫔,后宫历来秉持“选秀民间,联姻畎亩”的原则。朱棣自封嫡传正统,务求要一以延之,所以当军户之女张萱最终被聘定为大皇子妃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顺理成章;但这么敲锣打鼓地“海选”民女入宫,就是另一回事了。

帮朱高煦挑媳妇也不必这么铺张,替朱高燧考虑更是未免太早,难道说——

传说中的变态期这就要来了么!

“还不都是为了你。”朱棣道。

“什??”天晴莫名,一头雾水。“谁??”

“你说要同月娘、瑛儿她们校作《内训》,还想学妙纭编辑佛经,另以古人嘉言善举作注,制书颁行天下,清朗世风,教化民心——用意虽好,可这工程之大之繁,都快赶上修撰大典了。你一定要做,我拦不住你;但如今你身边只有汀依兰依两个使唤,又不愿让尚宫局再腾人手帮你。内官里连识字的都不多,更别说看书了,这么一时三刻,除了从民间再广募些人,也没其他办法了。既然要挑,不如连煦儿的妻子一起选了,他也是时候该成家了。”

朱棣说得认真,天晴却听得失笑——之所以做这大工程,是无意间受了瑛儿启发。在其位谋其政,虽然她当不了正经正宫娘娘贤内助,却可以学习之前徐妙纭的做法,帮忙朱棣的人望好上那么一些,既能在他面前刷点功劳,也好让后宫里闲到抠脚的妃嫔们有点事做。

可给他这么一搞,除了“昏庸好色”、“胡作非为”、“一朝得志无法无天”之外,恐怕是捞不到什么好名声了。

这段时间来,也不知朱棣有意和她死杠,还是日理万机真的太忙,他确实没踏足过六宫任何一位妃嫔的寝殿,让一向稳重寡言的陈未都有点架不住,屡次示意“皇后有机会不妨劝劝陛下”。就这个样子,还说要再拉新人入宫什么……

见她皱眉,显然这次也跟以往一样,一点不领他的情,朱棣不爽道:“替你想还不好了?你又有什么不满意?”

“啊……臣当然感激陛下一片好心了。但这本是件好事,现在却要迫得人家送女入宫、骨肉分离……臣是在担心,不知天下人在背后,要怎么编派陛下了。”

她叹息忧心,原是为他的风评。只这一点,便足够朱棣心头烘暖,至于其他人怎么想怎么说,他本就无甚所谓,此刻更不在乎。

“天下人的骂,朕挨的还少么?”

见他笑得欢畅,大有几分“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得意,天晴知道他主意拿定,即便她现在说“不做了”,他也不会收回成命的。

罢了,就当是为朱高煦选妃的赠品。这样也好,慢则一年快则半载,事情就能早早做完了,到时再论功行赏,把那些帮忙编校过的女孩子都风风光光送回家就是。

两个月后……

这天,极少亲至坤宁宫的朱棣踏足莅临,说这回六局一司臻选进了不少优秀的女史,除了编辑经注,日常起居也可给她多添些人手侍候了。

“你这儿也冷清得太不成样子,哪有一点正经皇后的排场!”

天晴已懒得再吐槽自己了。“平时就少有用得着排场的地方,陈尚宫安排的汀依和兰依很得力,臣和她们之间也有默契了。”虽然她们显是陈未受朱棣之命派来监视她的。“用不着多余的人服侍。”

“不多余。”朱棣笑了笑,“只要你见了她,一定会欢喜的!”说着扬手让尤力将人带入。

天晴本来还要抗拒,但见到来人的脸,却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似的,无知无觉站了起来。

“花……花姣……”

“很像,是不是?她就在这次待选的女史里,还是陈尚宫提醒的朕,说务必要把她送来给你瞧瞧。”

思绪一片茫然,天晴根本听不见朱棣在说什么,只痴痴走近到那女孩面前。她的身材和轮廓同花姣实在很像,但丹凤眼稍圆些,细看之下,其他五官也不及花姣的精致艳丽,可仍是一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

“回娘娘的话,婢子名叫小葵,今年十五岁了。”

“小葵……小葵……”天晴喃喃着,目光像贪婪的手,在她的脸上周身来回摸挲。

“她年纪虽小,却识文认字,也通些乐律。陈未已经□□好了,宫中的规矩都是明白的。如果你不要,那就安排进尚仪局,你看……”

“我要!”天晴脱口而出,几乎急不可待地打断了朱棣,“我要她的!谢陛下隆恩!”

朱棣多年没见过她这般高兴的样子,心中也是舒畅,留下了这份小礼物,便笑容满面地离开了。

……

数月时光,一晃而过。

“听说北边一到冬天就冷得要命啊!草原上什么吃的都没有皇上能不能像对兀良哈三卫一样,也和其他蒙古人通商互市,让他们也换些吃的呢?”如今的小葵已成了天晴身边第一红人,每天跟她絮叨叨听到的新闻八卦有的没的,常让天晴感慨“长这么像一开口就完全是两个人了”。这次她说起的是朱棣最近的一次备边调动,刚过夏天,安平侯李远等几个强将就被他派驻去了重镇宣府守御,以备冬季游牧民南下劫掠。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北元又不是陛下的地方啊。”天晴道。

“可陛下就是想把北元变成自己的地方嘛!婢子也是真真弄不懂了——陛下为什么那么喜欢跟人打仗呢?莫非因为是紫宫天斗星下凡,所以特别喜欢和人斗??”

天晴被她引笑了,纠正道:“不是喜欢斗,是喜欢赢。”顿了顿,又问,“你知道这世上,陛下最讨厌的人是谁么?”

“诶?应该是——让帝吧?”小葵猜测的声音低低。以前她听宫里的老人露出过一两句,让帝似乎没真的驾崩,在陛下攻破金陵的那天就逃走了。

天晴摇摇头。“能赢过的人,陛下都不讨厌。他讨厌的,是他赢不了的人。”

“哦就像是,以前的铁铉大人么?”小葵点着下巴做思考状,“所以,陛下才下令将他烹死了呀!”

提到铁铉,天晴至今欷吁:“是啊……直到最后,他都铮铮不屈。但凡他肯在陛下面前败一次,他便不用死得这样惨。他的家人,也不必受苦了……可那样,铁铉也不是铁铉了。”

朱棣赢不了铁铉,却可以杀了他,叫他挫骨扬灰,阖家如坠地狱。然而他至今“赢”不了她,却没法杀她,还要把她这个“皇后”高高供起,好让世人观瞻……

她还剩得下多少时间呢?

忽然觉得有些凉,天晴将自己微微缩了缩,捂紧了袖中的手炉。

“娘娘是不是冷了?咱们回屋里去吧!”小葵对她的需求总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敏锐,见状立刻说道,“再受了凉,又要喝药针灸的吃苦头了。”

“宁可吃苦,也好过关在屋里的闷气。”天晴抬头望向朱墙上泛着青金光泽的璃瓦,叹道,“可怜你年纪还这么小……若我真两脚一蹬去了,说不定你还能早些出宫去……”

小葵一听,登即凤眼睁张,赶忙伸掌遮住了她的嘴:“娘娘怎能说这样的话!人活着哪有不生病的?夏天的时候不是很好的么?也是近些日子,娘娘才略虚弱了些,哪里就至于说到……说到……”她不敢把那个诅咒般的字眼讲出来,目光也怯怯慌乱地游移开去。

“我跟你闹着玩呢”如同想宽慰她一般,天晴微笑着握住了她的手,明明似风微凉,不知为何,小葵却感到了一股暖意。只有两人的时候,她从不自称“本宫”,乱开玩笑乱说话也是常有的事。小葵为此偶尔会大不敬地想,娘娘跟自家姊姊好像也没什么两样。

“这种话可不能拿来玩!”她蹙起弯眉,语意中带着嗔怪,如同在说“你再这样我真生气了!”

“好好知道啦。”天晴轻拍她的膝盖以示安抚,“不过小葵,你真没想过要出去吗?好几次我跟你说可以归去吴江省亲的,为什么你都执意留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