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大火熊熊烈烈,以奉天殿为起始,谨身殿、华盖殿也相继着燃。火星烟烬飘曳数里,后廷因正依着此时草木繁茂的御苑,一遇火种,更是燔烧不息。朱棣大军赶到时,六局尚宫陈未和总管太监陶逢正指挥着剩下的宫人奋力抢救,加上燕军将士加入协力拆除扑灭,终于在傍晚时堪堪将火势控制了住,不至于酿成金陵举城之灾。
火势平息后,负责搜宫的燕兵很快向朱棣来报,并未找见建文帝的踪影,但却从奉天殿的残烬中翻出了一具尸体,头戴乌纱折角巾,身着盘领窄袖袍,腰间金玉琥珀镶透犀的束带依旧可辨,正是大明皇帝的服色。
焦黑的尸首被抬到面前,朱棣望之慨然:“四叔来只为辅翼为善——小儿何至痴愚如此?”
朱允炆已不在了,陈未与陶逢遂各率领女史宫人,向朱棣跪拜叩首,迎降归附,奉为新主。朱棣自然允纳,命阖宫继续找寻朱允炆遗属下落,并下令在全城全境搜捕齐泰、黄子澄等“奸臣”。
翌日六月十四,京中诸位藩王和文武官员们纷纷献言上书,称“天位不可一日而虚,生民不可一日无主;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殿下为太祖嫡嗣,德冠群伦,功施宇内,威被四海,宜居天位,使太祖万世之洪基,永有所托,天下生民,永有所赖”,向朱棣进表以劝。三日之内,朱棣三请三辞,终于六月十七日即皇帝位,谦言“宗庙事重,予不足称;今为众心所戴,予辞弗获,勉循众志;盼诸王群臣协心助力,辅予不逮。”
因为大火,紫禁城已半为废墟,重建工程夜以继日,几座主殿宫室仍待修葺。为此这些天里,朱棣和诸将大部分仍都宿在龙江驿会同馆中。
是夜大酺庆宴,天晴着了男装,坐在了大厅一角,看着三尺之外觥筹交错,满场喧嚣。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教坊司的乐伶恣情欢奏,比她往昔所见的任何时刻都更显倾心投入。如潮笙歌中,舞伎们似花蝶般翩翩招展,扭摆得如同迷狂。
独她头戴六合巾,一身青布直裰,默默自斟自酌,在一群笑嚷推杯的锦衣将军中间,平淡到突兀。仿佛滚腾热油中一颗静静沉底的石,周遭温度鼎沸,全都与她无关。一好奇的侍女借添酒之名走到她的身边,轻声问:“不知公子是哪位将军帐下的?这光喝不吃的,菜肴都凉了,婢子为公子热一下可好?”
“不必了……”
“诶小丫头快让开一边,去去去”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略嫌矮胖的身影,原来是龙江驿别馆的厨子老季。那侍女有些埋怨地叫了一声“阿爹啊”就被他打发走了。
老季笑眯眯地将天晴案前几乎未动的剩菜端起:“早知道娘娘也来,小的就提前做娘娘最爱吃的云南饵丝汽锅鸡了!呵呵呵”
云南……
天晴承情地笑了笑,借轻轻摇头,挥掩去了眉目间的艰涩。“刚刚那个姑娘,是你的女儿么?长得可真漂亮。”
“正是正是。嘿,她叫九儿,今年十五了,该寻婆家啦!本来一直在灶房给小的打下手,听说今天有好多少年将军会来,小的就想着兴许哪一位还未娶亲的,好青眼看得上她呢?这就豁出了老脸,让她抛头露面来了。哪知这傻丫头竟直奔着娘娘……都怪我们娘娘生得太好啦!”老季谄笑道。
确实,朱棣登了基,接下来便该论功行赏了。这里满场前途无量的当红武勋,许多都是普通军户出身,婚娶也未必会讲什么门户之见……不能怪老季势利,世上又有哪个父母,不希望女儿能觅得个好归宿,此生平安又富贵呢?
天晴胸口倏忽一酸,扶案站了起来。老季心头一突,还道是他不小心说错了话,赶忙解释:“娘娘可千万莫误会!小的知道今次王爷、哦不皇上他不会来,才赶着九儿出来见人的。就是皇上来了,也不可能看得上九儿这贫贱丫头!娘娘莫误会了小的!小的一家门就是有泼天的狗胆,也不敢做那痴心妄想啊!”
天晴虚拍了下他的肩:“好了你莫多心了。我是喝得急了头晕,想出去走一走。”
朱棣当然不可能来参宴。让帝朱允炆三天前刚以天子之礼下葬,连“头七”都未过,他心里再是欢喜高兴,也不可能出面与他们同乐,不过不禁不止装聋作哑罢了。
“娘娘可要悠着点,保重贵体啊。娘娘如今的身份,可比当初更不得了啦!”老季关切道。
“不得了”……么。
天晴立在花香缭绕的庭园中,听着萋萋树草发出的沙沙声,和着蝉鸣的韵奏,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在元宝山的时光。
“你娘亲只希望你过得简单快乐。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这样不好吗?”
攸宁曾经这样对她说过。
那时的她才不稀罕什么简单快乐,执意出去闯荡,不为什么师父遗愿、游医救人,只隐隐想和命运顽抗。
此刻她却没出息地想,但凡命运肯同她两相罢斗,她宁愿缴械投降。
要她如何,悉听尊便……
“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晚风迷离,她的声音也覆着一层醺醉似的呢音。
“宫中教坊司选出来的乐人,居然也会演这么不合时宜的曲子。看来陈未的尚宫位是不想再坐了。”
天晴缓缓转向朱棣,笑容有些飘忽:“这不是他们奏的曲子,是……我心里的曲子。”
哼,就你也想学范蠡泛舟远遁么?胸中有这样的质问呐喊出声,朱棣嘴上却只淡淡地道:“既然执意要参宴,就该玩得高兴些。做什么一副伤春悲秋的样子?”
他当然知道她的初心,可如今的她,早已没有了非走不可的理由——她至今还留着,不就是为此吗?他根本想象不出,除了这儿,她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去处。
或者,对她而言——天大地大,除了他的身边,哪里都更好一些?
朱棣微微蹙眉,到底没把如鲠在喉的那句话问出口。
他没有勇气……即便是在她这样看似毫无戒备的时候。
唯恐得到了答案,就再也不能挽回。
“我没有伤春悲秋啊,我玩得可高兴了你没有去宴会,好可惜哦!今天的乐舞可好看了,比当年闵海珠奏琵琶的那一次还要好哦我……我演给你看啊!”天晴踮起脚尖,哼着曲调,学着那些舞伎一样双袖高举,胡旋如转蓬,然而刚转到第三圈,就踉跄摔了下来。
“天晴?”
朱棣立刻伸手接住了她。
手掌感受到温热轻绵的鼻息。她就像只炉边的猫一样,顺从而懒散地伏在他的怀中,不设防备,毫无畏惧,甚至还仰了仰脖子,换了一个让自己更舒服的姿势,再也不想着起身。
“不用管……丢我在这里就好了。”
他当然不可能丢她在这里,叹了口气,将她打横抱起,踢门进了西阁就近的一处厢房,放在临窗一张软榻上。
月光下,她的睡颜如同一合轻盈的刚刚绽开的莲朵。他将她自头巾下漏出的碎发拨开,而后不自觉止住了手,只用目光摩挲着她的脸。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天晴。
“很快就好了……”她应是在梦中听到了他的话,闭眼喃喃回应,“很快……”
一瞬,朱棣的心如同被什么狠狠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