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cision(决断)(1 / 2)

时值朱棣举兵靖难已两年有余。燕师虽然屡战屡胜,斗志酣然,但因兵力不足,始终无法扩张胜果,便是得了新地,也只能憾而任之;如此频胜频弃,仅有北平、保定、永平三郡能称得上据守稳固而已。

七月十五日,盛庸令大同守将房昭入紫荆关直趋保定,占领易州西水寨以窥北平。朱棣知悉,立刻回兵救援。八月,燕师北渡滹沱河,至完县,凡王军各处结寨自守者,悉数击破。朱棣令手下孟善镇守保定,巩固战果,同时调集兵力,待机破除眼下威胁最大的房昭军。这时,燕军谍报探得,吴杰遣都指挥韦谅正率师一万余,为房昭西水寨转运粮饷,朱棣于是决定诉诸老招。

“房昭据守西水寨,寨粮难继。倘若真定粮饷不断,房昭便能坚壁清野,以静制动,攻拔极其不易。”朱棣分析道。他的谋算是:房昭军一旦被围,真定守军必定要出动援救。但是不久前吴杰那场大败,已吓得这批人心震胆寒,与北平城外平安手下那班家伙纯然一路货色——其援兵就算要进攻,必是迂回试探,不可能再敢锐猛无前了。

可如果他本人率一支轻骑佯装袭击定州,故意给敌军留出空隙,看他不在,真定军倒能放胆一搏,乘着这空当加速赶来奔援。只要他命令本军据险以待,一旦真定军到,他再杀个回马枪,聚师合击,攻其不备,那真定援军必败无疑。到时房昭无粮又无援,西水寨便可不攻而破。

“又是他妈的什么鸟声音?!本将都砍了他妈的十几个软蛋了,这帮孙子还不怕死吗?!操他妈的!”

西水寨受围困已久,天气渐寒。王军中多为南人,衣单不胜霜月,眼看援军迟迟不至,房昭本已暴躁难耐。好死不死的,这几日,寨子里竟夜夜响起吴歌之音,缠绵哀婉,道尽代马依风的思乡之情。一边唱,一边定有人和,一时间万山丛中歌声四起,将士纷纷闻之泪下。敌人还没打上来,斗志已被磨得剩不下多少了。

都督赵清原是固守彰德的智将,因朱棣对彰德弃了攻势,此时被朝廷派来助力房昭,闻言劝解道:“人之常情,岂可禁绝?燕王夜夜令习吴歌者近寨唱歌,为的正是此计了。对那些偷偷下寨投降的叛徒,房将军杀之尚有名目,可为了唱一曲乡音纾解愁怀,就要以军法处置,实在有些不合情理……难道士兵一旦动了思乡思家之念,就该死了么?”

赵清叹息摇头,越说越觉得这场战争当真荒唐透顶。朱家子孙的权力内战,如何让大明大好男儿一个个为此送命?便要战死,也该死在保家卫国的南疆北塞才是!皇上为了赢,如今更是连西平侯的沐府军都调动了。谁不知西南夷族彪悍,酋部多如繁星,多年来全靠沐家一力支撑。这般大动筋骨的措置,简直动摇国本!

可这些心里话,他又如何能宣之于口?也只好借着替那些可怜的王军将士求情,向房昭顺便发发牢骚罢了。

“咍!”房昭原来是想和赵清商量粮草备存还够多少日维济,却为这插曲讨了个没趣,气冲冲走了。也不知在生那些唱歌将士的气,赵清的气,还是自己的气。

这一边,燕军依计而行。九月中旬,朱棣亲率精骑三万,击破韦谅的运粮军,又赴定州。吴杰得信,果然派兵北出真定,趁机迅速赴援房昭。十月初一,由都指挥华英率领的真定援兵抵达易州。

朱棣率军兼程宵行,是日平明,已赶回西水寨下,与本军再度会合。所谓“定州之行”,当然又是虚实之计,结果只有袁融率领的五千骑兵往定州罢了,余下两万五千骑燕军都四散潜行,每日以信禽快马互通讯息,一发现华英等人踪迹,即推测行进,最终约定好在今日一并围寨。

华英、郑琦等指挥官被朱棣这波回马枪杀了个措手不及,仓促中以马步军三万余列阵待敌。朱棣以少对多尚且无惧,如今人数占优,又怎会手软?纵兵疾击,斜插直入,打得华英等将又悔又气,阵内阵外乱糟糟一片鬼哭狼嚎。

房昭此时高站山头,眼见好不容易等来的援军被大举围攻,急得跳脚,立刻派精兵下山接应。原来应该被救援的守军竟然要反过来去救援援军,这绕口令念得也是醉了。

一队武艺过人的燕军勇士此前早得了指令,趁着房昭主力下山,攀登而上,潜出敌后。西水寨这时剩下的多是后勤、文书之流,要举刀自保已是艰难,很快被燕山三卫士的精兵悍将打得非死即伤。待占领了敌后,众士二话不说,奔到山头大张帅帜,摇旗呐喊。

房昭正杀得眼红,一回头却见老家被抄,身后已布满敌兵……回防无望,房昭目眦尽裂,仰天长啸一声,仗着自己武勇,单骑向南方突围。

其余王军将士却没有如他这般的凶猛战力,一波三折之下连受惊吓,早已斗志全消,溃败奔逃,被斩首者万余级。华英、郑琦、王恭、詹忠等将领或被生擒,或力战而亡。众将中就只房昭、赵清拼死走脱,得以退回大同。

西水寨既破,朱棣率师返回北平。与此同时,驻守辽东的王军也在向西推进。守将杨文等不到盛庸的援军人马,又被朝廷方面连番急催,无奈直接带兵包围了永平,并以游兵一万余抄掠蓟州、遵化诸郡县,试图间接对北平造成威胁。

驻守永平的燕军主将郭亮飞书来报。朱棣一番虚虚实实的把戏,玩得又是驾轻就熟。朱棣大军未到永平,知情识趣的杨文一探得知,乖乖就退保山海关;待见朱棣大张旗鼓,整饬队伍,撤出永平往北平而去,杨文又卷土重来,派军攻打昌黎一线。

此时袁融却受命暗持甲兵,乘夜去而复返,赶回永平,突袭大败来犯的王军,斩杀数千人。连杨文手下的大将王雄都被擒获。

这一波攻防打得酣畅淋漓,朱棣用兵可谓如行云似流水。众人回首而观,都大赞朱棣高瞻远瞩、机变如神。朱棣本人却有几分侥幸之感:“倘如在盛庸与我军大战未决之时,朝廷派房昭出紫荆关、杨文出山海关,直捣北平黄龙,以盛庸牵制本军主力,使我不得还救北平,则北平未必不能攻克。偏偏——他们各自为政,都以自保为先,又有吴杰之流一心争功,这才给我军逐一击破。”言罢,他一声慨叹,“人心不齐,如何克敌。”

“如此,便是天数了。”道衍将京中来的密信呈出,“宫中消息,现下朝廷已倾全力阻击我师,大军迟滞河北,金陵却空虚无备。良机难逢,还请殿下莫再耽延,直下京城!”他与朱棣早就得到此信,选在这时候道破,不过是想给在场所有将领再注一剂强心之力。

“咍居然连宫里的内官都不向着他了,这小皇帝当得,可真让人没的话说!”

朱能身为朱棣的心腹,对于他与道衍和尚多年来在宫闱的经营布局自然知晓,可旁人却不如他那般洞彻,被这么一撩拨,更纷纷深感朱允炆的皇帝位真是做到了头——连身边日夜伺候的宫人都要来向王爷求个拥戴之功,对那位正主子陛下,竟是丝毫旧情都不存了。

“确然。频年用兵,何日方尽?”

朱棣注目远方,沉声道——

“不如临江一决,不复返顾!”

……

“你那边消息如何?”帐中只剩两人时,朱棣向天晴问道。

“还要再等一日,才能得知了。”天晴说是这么说,可见朱棣显然已经下定决心,连和道衍、朱能的戏本都唱完了,就算她说不行,他也会想办法让它行吧。

还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她这边的消息呢?

“指望?你还敢指望!一群无法无天的东西!还指望朕如何开恩?把这贼厮推出宫门斩了,以儆效尤!着九监二库六局所有人现场观刑!看以后——还有哪个混账敢狐假虎威,打着朕的旗号,在外为非作歹!”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奴婢知错了!皇上饶……唔!”那被发落的监军宦官撕心哭嚎,扒着殿中地石不肯松手,可终究还是给抽烂了嘴巴,硬生生拖了出去……

“陛、陛下?”原该接旨的陶逢震骇之下,话都说不太利索。“内监……各有其职,要所有人都去观刑?这、这恐怕……”

“废话!”朱允炆一甩奏章走下座阶,一脚踹上他小腹,“各有什么其职?差个一刻两刻办了,还能变天不成?一个个都这么胡来蛮搞,无尊无上,吃里扒外!是都想要为祸宫闱么!”

“是、呃……呃不!陛下说的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陶逢诺诺告退,直到出了殿外百步许,才敢捂住早已痛得不行的伤处,心中暗骂——他娘的,这又得多少天才能直得起腰了?

宦官奉命出使、监军是洪武帝时就留下的规矩,不过自那时起,宦官的权力就很有限。自建文帝继位,倡以儒家学说治国,对宦官约束愈来愈严。然而,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此时南北激战正酣,一些宦官奉使出外督军时,难免抱有侥幸之心,趁乱贪墨、“侵暴吏民”之举时而有之,几次惹得地方告诉。一些暴脾气的将领甚至会将监军公公捆了一顿打,再押送进京告御状。建文帝对这些宦官处置都极严,一旦查明确有此情,或斩首示众,或直接下诏所在有司逮治,绝不容情。

方才他发落的,就是一名刚从山东被押送回来的监军中官。

近段日子陶逢没少理会这些事,心中也为那些中官叫屈。大家都是无根的苦人,攒了金山银山,又不能传家传世,最后能捞多少油水?不过就是图个慰藉罢了。

可一样是强征粮收,人家吃肉就是军需,他们喝汤就变成“侵暴”了。军中那些个武夫,平时就对他们呼呼喝喝,嗤笑嘲讽,喊他们做“阉贼”。知道皇上肯定会从严惩治,那班兵油子当然乐得把事闹大,但凡看见内官伸手摸了下米袋子,都恨不得马上捆起来“法办”了。

就算他们真的贪污好了,这跟他一个守在宫里的公公又相什么干了?凭什么他要挨踹!他又没“侵暴”谁!

陶逢越想越冤枉,天知道他这段日子过得多少如履薄冰!也不知皇上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然晓得了他们这群老内监曾在先帝跟前传话的事。吕妃娘娘刚走的时候,皇上就对他们隐隐有些怨艾,恨他们知情不报,害得自己母亲送命,但看在先帝的份上,总算还不显。如今先帝三周年也过了,皇上对他们这些人愈发横眉冷眼。刘川多年前就已被发配去了孝陵,他陶逢还以为能靠着在东宫时多年恭敬的情分,在皇上面前留一些余裕……哪里知道!

连月来对燕战事吃紧,皇上心情窒塞,无处可泄,现在居然连宫外面那些破事,也要一杆子统统打到他陶逢头上!

还说什么无尊无上、吃里扒外……哼!有账,你去找你爷爷算呐!他在的时候,什么尊、上、里的,能轮得到你朱允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