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枯院(2 / 2)

战山河 烟海楼 2173 字 2020-12-20

靳王没有理他,手指轻轻勾了一下,撩开了盖在其中一具尸体脸上的白布,“确认身份了么?”

“这具还没有。”那手下说,“但是其余三人已经确认了。”

“是谁?”

“是前几天在八敏河边的食坊中闹出人命的闹事者,除了朱唐以外剩下的三个人,都是一刀毙命。”

靳王恍然间,吸了一口凉气,心中忽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他没有再去翻看剩下三人的尸体,而是继续观察眼下这具——因为长时间泡在井水中,那人的五官几乎已经变样,但仍然能看出这人大约四十多岁年纪,体态偏瘦。

靳王上下看这人的穿着,这人外面的棉衣已经泡烂,亵衣翻到外面,靳王眼神一缩,随手捡了个树枝翻开那件亵衣,正好看见了一块缝在亵衣上的补丁。

——胡立深的衣服上也有一块同样布料的补丁。

靳王随即叹了口气,不禁有些唏嘘,他缓缓地站起身,在这几具尸体之间踱了几步。

这些人,因为一桩案子,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本来闹得水火不容,却没想到,要不是从这处荒院的井里被捞出来,他们的尸骨估计此后都要这样搅在一起。

“王爷,这些东西,是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地上摊着的麻布上散落了七七八八的物件,那士兵指着一个泡烂的钱袋说,“这是从这人身上发现的,里头有两个银锭子,加到一起有二两。”

“二两……”靳王转过头,看了一眼跟胡立深的衣服上有着同样补丁的男尸,冷笑一声,“就为了这两个银锭子,就卖了你侄儿的性命。”

那个一直哭哭啼啼、动辄瞻前顾后的胡家小舅,因为二两纹银,就在那天早上将胡立深和胡立天引到了那个出事的食坊中——借机和邻桌由朱唐为首的四人发生了冲突,在混乱中,胡立天被朱唐一刀毙命,伪造成一个一切都是意外发生的局。

之后当堂审判,官府却迟迟不下发缉捕令,再加上此事引发的新老兵不睦,使冲突升级,不管是丁奎的知府衙门,还是卓缙文的总兵府,此刻都不会再将视线停靠在一桩在民间巷尾发生的小小命案上。

朱唐事后遭人谋杀,被故意丢弃在明显的地方,被路人报了官——胡立深等不及官府下令缉拿凶犯,而提前动手,将朱唐杀死,又畏罪潜逃,倒是变得异常合情合理。

所幸后来,在靳王的指引下,丁奎下发的缉捕令,下令全城缉捕胡立深。新兵的心情被快速安抚,老兵们虽然忿忿不平,倒终因为势单力薄,闹不起更大的是非;紧接着,三百老兵的出路得以妥善解决,刘鹤青的接手,安抚了他们被卓缙文那一纸募兵令遣退的心,没有引起更大的骚乱。

然而,当初那个在街头巷尾逢人热议的胡家命案,似乎顷刻间,再也登不上茶桌酒楼,没过几日就被新鲜的事物冲淡,再无人问津了。毕竟,每日死在城墙根的难民和乞丐,多的都没地方掩埋,谁还会去在乎一个小人物意外死亡的小事。

世间人言可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也正是有了朱唐死后、丁奎那条“立刻缉捕胡立深”的命令,才逼得身后“那个人”着急动手。胡立深侥幸被二爷救走之后,拿出了哥哥死前留下的带数字的纸条,这才最终让靳王顺着那账簿摸到了身边的暗桩。

整件事环环相扣,又相互疏离,在阴云密布之后破见天光,好在这人间终得见朗朗乾坤。

身后一个人走上前,将一摞晒干的纸递给靳王,“王爷,这是从井底打捞上来的,这是一部分,还有不少在晾晒。”

靳王一张一张地翻看后,呼吸忍不住粗重起来,他将那摞纸猛地拍在手边的圆案上,只听“砰”地一声巨响——

众兵顷刻间全部跪地,无人敢出半声。

那摞纸,一张跟着一张,详详细细地记录下了靳王这三年来,在幽州城所待屈指可数的日子里,从他的起居住行到言谈笔墨——除了其行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说过的话、翻阅过的书、写废的纸……都几乎一字不差、一纸不漏地被记录下来。

这座王府的墙壁再是坚不可摧,都早已被虫卵侵蚀了。

靳王不是个冷面王爷,平日见他和颜悦色,鲜少动怒,可今日一怒,手底下这些人跪在地上,却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他还是什么都不招吗?”

“咬死了一个字都不说。”

“本王去见见他。”靳王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一回头,正好看见初九慢吞吞地向他走来。

初九的脸色不好,像是哭了整整一夜,他低着头走近靳王,擦了擦鼻涕眼泪,“王爷,您该吃早饭了,就算再忙,也不能耽误了吃饭。”

少年人刚刚经历过一场难以想象的变故,一颗心上天入地,几乎在地府天宫横行了一圈之后,又重新落回了人间。想必当时自己故意避开初九,上演的一出苦肉计的戏码,虽然成功引出了翟叔,却八成也伤到了他的心。

可是靳王终究一字未提前晚的事,他心里虽有愧疚,却只是将这层“愧疚”揉进了动作中,他走过去,摸了摸初九的头,“臭小子,现在哪里还有什么闲心吃饭?”

初九没有笑,而是赌气道,“王爷,您这样就不对了,初九在这件事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吓得魂飞魄散,您吃了东西,就当是……”

毕竟尊卑有别,他的话没说完。

靳王却听明白了,他伸手扯了扯初九的衣领,默默地将几张纸塞进了他的衣襟,随手拍了拍他的胸膛,冲身后的士兵吩咐道,“我去吃点东西,你们去守着点,我一会儿再去。”

“是!”

“走吧。”靳王拍了拍初九的脑袋,“臭小子。”

初九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捏出了四张银票,算上前晚交出去的二百两,还多出了二百两。

“王爷!”初九睁大眼睛,登时眉开眼笑地追过去,“又不是过年,怎么这时候封红封啊?”

“什么红封?”靳王瞅了他一眼,故作不知地道,“你自己的钱不收好,还要本王亲自替你收着?”

“不敢不敢!”初九将银票揣进口袋里,扯着嗓子嚷起来,“王爷,您爱吃的桂花糕,我叫人给您备了许多。”

靳王嫌他声音大,拿脚虚虚地踢了他一下,便听见院中传来更大的笑声……

世人都说年少无知,少不更事,却不知他们识爱恨,记人恩,只是没人愿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