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音碗(2 / 2)

锅盖噗噗涨起,水开了,老许找来一只大桶。

敏华回来就感冒了,他说五年没感冒过,一回家反而娇气了。

老许信他五年没感冒吗,瘦成那样,黑成那样,一顿饭要吃六个馒头两只鸡腿一碗扣肉,孩子都饿成什么样子了。他回来那天老许不太敢看他,天知道又多想看个仔细,只好看后背,看肩膀,看耳廓,看手脚,他一转过头,老许就慌慌地收回视线。

老许吸了口气,他要一口气把这桶水提到药房,年纪就是年纪,每一截都在减人的体力,水桶摇摆着泼湿了他的脚,很烫,但他到底提出来了。

“我来吧。”敏华上来接桶。

“没多重。”老许淡淡地。

“你坐下,手脚泡进去,这药汤驱寒治感冒,我再给你按摩一下,不用吃药,明天就好了。”老许卷起袖子。

敏华依从,水有点儿热,他夸张地龇牙咧嘴。

老许慢慢蹲下身子,轻轻捧起儿子一只脚,掐住穴位,又抬头道:“可能会有点儿疼,老人的手硬,你要疼就吱声。”

并不是很难忍的疼,只是有点儿酸,但父亲的手的确不如以前灵活。低头看见他顶上稀疏的几簇发,一大半是白的,额上长了老人斑,沁着一层汗。

水蒸气袅袅地上来,一直升到眼里来。

他想说,他想找个什么样的时机随意地说:“爸,我想跟你学医。”

老许也在想,也在想个合适的当口,把话淡淡说出来:“儿子,那个通知书粘好了,我还有点儿钱,你去吧。”

只是眼下,他们都没说话。

只有捣药声清清,母亲在柜台里研药,时而目光温煦地望过来。

是的,那只研钵就是我,敏华回来那天,母亲一眼就看上了我,“哟,多漂亮的铜研钵啊!”

八万四千烦恼,心病仍需心药医,而众生有疾,天地生长的根茎枝叶,亦各有救治用,闻香触身,无不得益,这不是很有趣吗?

作为研钵这些天,我也颇尝了些药味,荆芥辛,熟地甘,栀子苦,薏仁淡,芒硝咸,赤符酸,听说神农氏尝百草,一日遇七十毒,而普济众生,药师如来也有一只钵,为什么那只不是我。

“请问——”有客人来了。

“杨县长,抓药吗?”母亲放下杵。

“卖给我,把这个卖给我吧!”那是一个焦渴疲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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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其实他不当县长好多年了,但还是喜欢别人这么叫。

杨县长的房子很大,他的夫人很年轻,下楼时见他回来,也不叫上一声。

他便殷切地叫她:“小娜,我得了件宝物。”

“嗯,我约了李太太打牌。”杨夫人没停。

“你来看一下好不好?”他赶紧打开包裹的绒布,“藏传佛教的法器,你看这里还雕着六字真言,他们都不识货。”

“哦,是又怎样,你的宝贝多了去。”

“它能辟邪驱魔,我一听这声音啊心神就定了。”杨县长跟着她,“今晚你陪我睡好吗?我总做噩梦。”

“六十多岁的人了,你又不是小孩!”杨夫人笑笑,“不是有了驱魔的宝贝吗?不会做噩梦了,早点儿睡。”

她走了,大房子只剩他一个,空荡荡的,所有灯打开还是空荡荡的。

他的卧室很大,两面墙的博古架上,摆满了不菲的古玩珍品,有些是人送的,有些是重金搜罗的,他有过很风光的岁月,权力在手的呼风唤雨。

一场大病后他开始信佛,也吃斋也放生也敬菩萨,他的枕边有佛经念珠,也有十字架天师符和翡翠貔貅,现在又多了个我。

夜很深了,他很困了,犹豫着终于躺倒,灯亮着,他怕黑。

他闭上眼,刚有了睡意,那些脸又围过来,惊惶转醒,冷汗涔涔,他急急去攀弥陀杵,哆哆嗦嗦地敲起我来。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久远得像上辈子。十八岁那年他是“革委会”的人,和那些激进疯狂的同伴镇压地富分子,记不清有没有直接动手,但是顺着大江漂下的几十个尸体都仰着脸看他。

那些脸回来找他了,一期果报,那些业终于变成了魇。

深夜里的杵钵声空旷清冷,在大屋里回响,他瑟缩着贴紧我,黏滞的汗水,干枯的皮肉。冬天来的时候,他走到了头,弥留时伸出一只蜡黄的手,张大眼睛找寻什么,人人以为他找小娜,其实他是在找我,那条路太黑,他怕。

他们那么急,他的柩还停在厅里,他用过的东西转眼成了不吉的垃圾,扔拾的人戴了手套口罩,如防避致命瘟疫。我混在那些真丝枕套、毛料西裤、紫砂茶杯、青花瓷碗、书籍、相片中,一个硕大的黑胶袋摔在垃圾车上。

我不知身在哪里,昨天如梦幻泡影,如今身畔是冰雪、烂泥,层层废弃的泡沫饭盒和酒瓶的碎片。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三轮车咿呀着在我身边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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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毛毛还在哇哇大哭。

她饿了,几个月的小东西,哭声要把屋顶的瓦片掀掉。

这是一间简陋的土砖屋,隐藏在城市的边缘处,一年前,年轻的爸爸妈妈离开久旱的家乡,梦想开始新的生活。

孩子的到来超出了预期,那晚,爸爸和妈妈从集体宿舍出来,坐在工厂的马路边发呆,妈妈的手护着肚子,那时毛毛还是粒胚胎。

“养活得起吗?”她看着爸爸。

爸爸搂住她的肩,“养活得起!”

他们很拼命地赚钱,爸爸打起三份工,白天在装配厂晚上送货凌晨五点起来拾废品,妈妈也不娇气,生毛毛的前一天,还在流水线上加班。

这小小的破破的土砖屋,就是他们的家,窄而暖的,有炸猪油的味道,有大葱的味道,有尿布的味道,还有奶的味道,每天晚上爸爸下班回来,远远看见黄色的灯,想起那些味道,就会把三轮踩得很轻快。

可是现在毛毛饿了,爸爸的奶粉还没买到。奶粉又涨价了,爸爸踩着三轮车从城东到城西,想买一罐好的又便宜点儿的,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吧,否则他不会出去那么久。

妈妈煮了米粥喂她,可她不要吃米粥,她只是哭,哭得要把屋顶的瓦片掀掉。

妈妈抱她,吻她,拍她的背,把干涸的给她,她甩开头,更大声地哭。

没有哄她的办法了,妈妈也想哭。

毛毛在地上爬,屋子很小,门边堆满了拾来的废品,小东西边哭边爬,然后她看见了我。

她伸出小手,抓起钵沿和杵槌,研究起来,她用手指戳点我钵身的纹路,还在哭,嘤嘤地,哼哼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又浑然忘了似的。

她把我的钵身倒扣,用小手轻拍,胖胖短短的手指,手背上有肉肉的小坑。

突然她拿起杵槌,使劲敲了一下钵底,清脆悦耳一声响,她自己咯咯笑了,再来,她敲两下,再笑,她敲出一连串明亮的音节,她笑出一连串美妙的天籁。

妈妈松口气,笑了,捧着一碗米粥过来,适时喂上一口,毛毛张开了嘴。

爸爸也在笑,快到家了,贴身的包里收着刚买的一罐奶粉,他伸直背紧蹬着三轮车。

毛毛还在敲,脏脏的小脸上泪痕犹在,一颗米粒粘在左颊上,她仰着头,绽开笑靥,牙床上两粒洁白的乳牙,如光净的树干上春来时无瑕的苞芽。

而春天正在路上,厚厚的流云缝隙,泄出金线似的阳光,燕子衔泥,小河淌水,大地洒满茸茸点点的新绿。

所有的物,等待的不过是善用的手。在那些无量无数的过去世与未来世中,为什么这一刻让我如此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