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潘
那时他们坐在大操场上,夜空的云悠悠地走,冬将尽了,春在动,迎面吹来润润凉凉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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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水璐是个不看日历的人,不看日子,日子也照过,该来的来,该走的走。
当然火车票也不是她自己买的,迷糊的小孩总是有个精细的妈,寒假人没到家,妈已打听了几时开学,又不知托的熟人谁谁,早早订下返校的车票。
妈万岁,她永远对,眼底下的春运现场,乱哄哄挤腾腾一窝蜂,感谢她手长手快,自己才谋得这席硬卧,还是下铺,靠窗喝口热茶,看见挤车人紫红的脸,不知是急的还是冻的。
这时裴裴打电话来。
“上车了吗?明天什么时候到?”
“最快凌晨五点。”
“你明晚不去哪儿吧?”
“能去哪儿啊,开题报告还没弄完。”
“好极了,明晚朱教授的主题沙龙,你代表我们宿舍出席,顺便签到。”
“为什么是我!”水璐叫起来,h大路人皆知朱教授是女权主义的先锋老处女,她的沙龙主题简而言之就是口诛臭男人,凡在沙龙表了态的女生,十米之外连公苍蝇都不敢喘气,可又不能不去,她是研究室主任,不爽就不给你的表格签名,你当然知道,拿到学位之前,有多少张表格。
“为什么还是我?上学期我已经代表了一次!”水璐压低声音,有点儿可怜。
“唉,明晚情人节,我们三个都和臭男人有约,只有你最圣洁,符合出席条件呀。”裴裴笑嘻嘻。
不看日历的后果,没有情人,情人节就该回避,她却这么风风火火地跑去触景。
茶冷了,喝进去,身上也冷。
好像看到了明晚的情景,她们去赴幸福的约,一点儿事能笑得惊天动地,不到凌晨不思归,回来也是轰轰烈烈地、通宵达旦地亢奋。
那满屋子悚人的玫瑰红,裴裴和阿茜各有一大束,老夫老妻的年度会展。有,波澜不惊;没有,绝对不行。就像去年裴裴说的,过节连束花儿都没有,隔壁401以为咱混得多颓。以她的精打细算,定会如期组织众姐妹的男友团购鲜花,拿下全城最低批发价。
大美女孟结总该有十束八束吧,前年是九,去年十一,阿茜亲自核查的。裴裴说女人还是吊高点儿卖价钱好,似乎遗憾自己低得太早,然而她们也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吊高的,抓住一个骑驴找马,总比孤芳自赏实在,至少过节不愁人陪。
她们总说总说,教育水璐现实点儿,抓点儿紧,好像她的落单让人没法尽情幸福,虽然那语气,善意里带些骄矜。
火车开进暮色,要是时间能跳过一天就好了,跳过明天。
跳不过,她只好逃,她为什么不逃?
下一站是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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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水璐活着回来了,谢天谢地。
裴裴在阳台上看见她一拐一拐地下出租车,扬着臂喊:“别动,别动,我下去帮你!”回身叫阿茜、孟结,“回来了,咱们接她去,快!”
孟结探探头,淡淡地说:“有多少行李?用不用这么多人啊。”
真没多少行李,就一只小小的拉箱,裴裴左手抢了拉杆,右手去扯水璐的背囊,水璐不自在这厚待,笑着躲,“没事,我自己就行了。”
阿茜上下检查一遍,又拉拉水璐的衣袖,确认这人没缺什么。
电话早说过了,回到宿舍,水璐还要应听众要求重复一遍。
“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的,以为到站了——真的很像嘛,也是过一个山洞,也是有一个大广告牌,就几点路灯光,天还黑着——”
“说你迷糊,你也真够迷糊啊你,幸好瞒着你妈呢。”裴裴说。
“呵呵,下了车我就醒了,不对啊,怎么这个车站不一样,可是火车都开了,我没法,只好在候车室坐到天亮。”
阿茜好心地打断,“你还坐着啊,赶紧买票啊。”
“哪里买得到?也有人说有票转让,我不敢跟他买。也有长途汽车拉客的,我不敢随便上。”
“对对,千万别上,现在人贩子专门拐卖女研究生了,卖到深山嫁农民!”裴裴鼓着两眼道。
孟结在旁边笑了一下。
水璐看看她,说下去:“天亮了,我饿了,去街上找吃的。过马路迷迷糊糊的,没看到左边开来一部小车,开得好快——”
“什么牌子的车?”有人插嘴。
“捷豹,白色的,急刹,离我就一步远,没碰着,但吓着我了,右脚崴了一下,疼得我坐地上了。”
“然后一个男人推开车门跑过来——”阿茜接。
“是啊,是一个男人推开车门跑过来。”水璐笑笑。
“是个老头儿吧。”裴裴道。
“不老,三十多点儿,挺有活力的。”
“又胖又矮戴条粗粗的金项链?”裴裴快嘴。
水璐笑着摇头,“正好相反,挺高的,至少一米七八,有点儿黑,但很帅,很稳重,气质不错,谈吐不凡,也和气。”
大家有点儿失望。
“他非带我去医院,我不好意思,这一去医院就折腾了大半天,他一直陪在我身边。”
“捷豹是他的吗?”不知谁问。
“是啊,他自己有公司。”
“你还在人家里住了两天,真行啊!”裴裴叫。
“我脚不是伤了吗,又买不到票,而且也不是他家,是他姨妈家,他单身,不大方便。”
“哈,单身!”阿茜的声音。
“最后他帮我买到了票,送我上车,就是这样,我这三天。”
“有意思啊水璐,情人节遇上这么大颗钻石,你大运好哇!”阿茜艳羡。
“哪里注意那天是什么节,迷糊死了,不过那晚倒是他请我吃的饭。”水璐轻描淡写。
听众哇了一声。
“那你们肯定互留电话什么的保持联系了?”裴裴问。
“是啊,大家还算聊得来,他不俗气。”
“他叫什么,干什么的,公司有多大,谈过恋爱吗,哪里毕业的,他爸他妈干什么的,这些家庭背景摸清了吗?”裴裴紧着问。
“嗯,姓潘——你真是,我又不是马上嫁过去,摸清这些干什么啊!”水璐乏力地笑了一下,“好了,好了,我累了,让我歇歇吧。”
孟结经过拍拍她,“所以说现实生活远比偶像剧精彩,恭喜你水璐。”
阿茜抱抱她肩,“对啊,水璐,你的王子终于开着捷豹出现了,抓紧他,宁杀错,不放过!”
裴裴却还鼓着眼,“不过我还是要说你,太迷糊了,怎能随随便便上人家的车,还住在人家姨妈家,万一他们是骗子呢,你就一定分得清吗,万一卖了你呢,当然除了深山的农民,女研究生一般没人敢买——”
大家笑。
水璐这才慢慢收拾行李,眼睛转了一圈,果然是一屋子花儿,虽是放了几天,香艳的势头稍减,但还是红得逼人。
她的桌上也挨挤着两束,刺着目,笑问:“这谁的花儿啊,表错了情嘛。”
裴裴答:“孟结的花儿太多,放不下,同享同享。”
“我拿开行吗,要放东西哩,我鼻子过敏,一会儿该狂打喷嚏了。”水璐还是好脾气地笑着说。
“赶紧赶紧。”裴裴跑过来把花儿抱走,“待会儿我挑几朵好的摆教室里去。”
走廊行过隔壁的女生,扔下一句,“你们活得不耐烦了,朱教授的沙龙一个没去。”
不知裴裴追上去问她什么。
水璐背过身子,拉上布帘换衣服。
深吸了口气,布帘遮住阳光,她的脸有点儿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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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王子潘,开始是从裴裴口里传出的,所谓“白马王子潘先生”的简称,后来连水璐自己,也这样叫了。
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孩,看童话,看言情,半梦半醒地长大。
很小很小就知道向往王子,暗恋某某,但是学校和老妈教会她的,只是听话、背书和考试,她自学到的,好像只是做梦,还有发呆。
野百合也有春天,可是她既不够百合,也不够野。
春日迟迟,春风也是,迟迟地不度她的关。
王子潘,其实不是非常帅那种,太帅了会让她不安,顺眼就好,舒适的感觉。
她喜欢皮肤有点儿黑的男人,让人联想到太阳和海岸,额上闪闪的汗珠,充满力量的拥抱。
高度其实她不大苛求,自己也不过一米六二,但还是很想做个一米六二的小鸟,这个尺寸的小鸟,对依靠的高度理所当然要向上,向上。
对车,她不大懂,但是,王子若不骑马,怎能也不开车,没有马背,至少得有副座,他来解救时,她总得有位置可坐呀。宝马奔驰俗,听说捷豹贵气又低调,什么人选什么车。当然是白色,白马王子。
王子潘顶好学工科,做设计,设计什么不重要,自己永远不懂最好,但她爱工科男生思索的样子,高度发达的大脑,又复杂,又单纯,又深邃,又简洁。也许这是所有文科女生一厢情愿的臆想,她怎能例外。
她们整天嚷着嫁个有钱人,说真的,她并不很在乎这个,但是有总比缺好,王子潘有专业技术,又有管理才能,年纪轻轻开自己的公司,赚到了钱,说明他出类拔萃,哪个女人不崇拜优秀的男人?
他是冷静理性的,正好矫正她的浮躁冲动;他是现实聪明的,正好无须她太费心思。他成熟,所以她可以无限期延长自己的幼稚天真;他稳重,所以她不愁没人为自己的稀里糊涂买单。
他幽默,再无聊的事都能说出风趣,伤心了生气了郁闷了,他一句话就能让你破涕而笑。
他又是最深情体贴的人,世界上所有人都看你平常,他偏说你最好,当你是至宝,为你,他连世界都可以不要。
王子潘,王子潘。
水璐唇边浮上一个渺渺的笑,对面的同学看了她几眼,才记起,这是图书馆。
清晨,萧瑟的马路,王子潘开着白色捷豹风驰而来,她拖着红色的拉箱迷迷糊糊,急刹车,她吃惊回首,他情急跑来。
这样的相遇不免滥俗,可除了这样,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王子潘的前进路线,她的运行轨道,要怎样才能相逢,难不成让他开着捷豹冲进图书馆,正好停在她桌前吗?
那也不行,望望图书馆里,这么多虎视眈眈的小妖精,凭什么轮到她。
裴裴每天见面都随口问:“王子潘给你打电话了吗?”
大家漫不经心地吃饭,那种漫不经心让她忍不住要说点儿什么。
“他挺忙的,见客户,开会,整天飞来飞去,不过一下飞机,都会发个短信报平安。”
几张嘴停住了吃,看看她。
裴裴嘴里还含着饭,“哇,报平安,进展蛮快!”
水璐抬头一笑,不多说了。
谁都能看出她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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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下午的时光最适合长长的午觉,梦境如一场亲历的影像,转醒时说句还好,天光白日依旧。
裴裴的声音:“水璐,有人找。”
水璐软软地赖在梦边儿上,不答应。
“男的找你。”
她醒了一半,声音还带着睡意,“谁啊?”
“不认识,你起来嘛。”似乎怕她期望过高,裴裴补了一句,“是个小胖子。”
真是个小胖子,开始她还以为裴裴哄她。
走廊上那个神气的小胖子,头发一垄垄的,梳理得很工整,黑框眼镜,白白团团的脸,线条圆圆的身材。
“璐璐姐,好久不见了!”他上来就叫,笑出两只尖尖的虎牙。
水璐狐疑,“我认识你吗?”
“你不记得了?咱俩小时候见过!我和我妈去你家,你叫我小包子,还咬了我脖子后背一口,你看你看,好像还有牙印呢!”说着他就要捋领子。
水璐急忙摆手,“行行,我知道了。那……那你找我有事吗?”
“我考上你们学校的研究生了,上午面试挺顺利,你妈跟我妈说了,以后有什么事找你,多多照顾,我什么也不懂。”他像模像样地鞠了个躬。
水璐头晕,心想我自己还照顾不来呢,妈妈肯定糊涂了。
“还没介绍呢,我叫黄志勇,籍贯跟你一样,年龄小你三岁,目前单身。”他又露了露虎牙。
水璐只得表示幸会,又闲扯了一会儿,互留联系方式,总算他有告别的意思了。
回到宿舍,果然见裴裴和阿茜在窗子后面笑翻了。
“这个小包子不欺市,真有肉,比咱们饭堂的实在。”
“小包子的姐姐,是不是该叫大包子?”
来找她的男生,不管什么关系,她们总能将人家涮得很惨,水璐早习惯了,然而心底还是有一点懊丧,刚才冲出来的速度也太快了些。
却听到孟结回道:“我倒觉得他不错,率真可爱。”
水璐笑笑,表示无所谓。
然而坐在窗前,书却看不下去了。
王子潘来看她,开着白色的捷豹,停在楼下那棵菠萝树的荫凉里,雪白的车,碧浓的叶,他下车的时候,风正过,衬衫鼓着风,飘飘的。
他就在那儿静静等待,眼睛望着她窗子的方向。
很多人看他,他浑不在意,他的世界,只有她的移动。
她下去的脚步有点儿急,小跑着,在他面前喘着停下,不大敢看他的眼,只会低头笑,“不好意思,刚才忙点儿事。”
他温柔地说:“没关系,慢慢来,我等得起。”
她身上暖洋洋的,像一颗融化中的奶糖。
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水璐,周日你在宿舍是吧,晚上帮我收一下被子好吗?”是阿茜。
“还有我,还有我的被子。”裴裴在那边附了一句,“我们看八点场的电影,没那么快回来。”
“哦,我没空儿啊,周日……周日我要出去。”水璐尽量说得很随意,“王子潘来了。”
大家哇了一声围过来,嚷着要见。
水璐耐心又无奈地一遍遍解释,见的时机没到,王子潘有自己的风格,不大喜欢见陌生人,而且他那么远来一趟,时间紧得很,等下次,下次,总会见到的。
“记住哦,要过了我们这关才行!”裴裴捏捏水璐的鼻子,“小妮子皮肤好了很多哟,看爱情把你滋润的!”
水璐只是躲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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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长风满天,阳光碎碎的,多好的天气,风筝会飞得很高。
王子潘,你喜欢放风筝吗?
我就知道你喜欢,你还会做呢,工科男生的动手能力就是强哦,我不行,从小就笨,做你的助手就好了,你要什么,糨糊,小刀,竹片,红色纸,黑色纸,你专心干活儿的时候,我会安静,等等,要不要喝一杯冰红茶?
好漂亮的蝴蝶风筝啊,我敢说,全场的风筝数这只最漂亮,你真棒啊。
我会很小心很小心地举着它,不过风真的好大。
放风筝就要这么一直跑一直跑吗,等等我,你跑得好快。
咱们的蝴蝶飞上去了,真高呀,好像翅膀边儿上就是白云。
喜欢这么坐在草地上,肩膀碰着肩膀,天是看不倦的,很远很远的蓝,听到你的呼吸,像草叶上风的气息,静默的时候,心在悄悄说话,这样很好,很好。
哎,我们的蝴蝶飞到哪里去了?
水璐十一点才回来,宿舍已经关了灯,桌上打着一只电筒,裴裴在涂晚霜,光线这么暗,她还是发现了水璐晒得红红的脸,“去地中海了?晒成这样。”
“放了一天的风筝。”水璐低头看看,好像绊了谁的拖鞋。
窗帘里探出阿茜敷着面膜的脸,“王子潘真浪漫。”
“你们不这样吗?”水璐问。
“我们就老三样,逛街、吃饭、看电影,每周例会。”裴裴压低声音,“老实说,亲了没有?”
水璐愣了愣,脸还是红了。
裴裴缠上来问,水璐只笑呵呵地换衣服,最后只得说:“你们当初怎么样,我们自然会怎么样,问什么问。”
一句话惹得裴裴等兴奋尖叫。
夜深仍未睡去,话来回递着,她们真敢,那些顶私密的话题,水璐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水璐,你别装睡,就是给你听的,多学着点儿,以前都避着说怕亵渎你的圣洁,现在好了,不用藏着掖着了。”裴裴直言。
水璐应得含含糊糊,众人笑她纯情。
事实上,水璐有点儿享受这种打趣,亲热、秘而不宣、同一阵营的、让她舒适愉快的气氛,她终于可以跟她们相似了,不再有什么可见外,尽管心思像站在崖边儿的双腿,虚虚的。
没人注意到水璐的小心思,她们在谈论孟结,大美女终于下了决心,要正正经经地确定对象,谈有结果的恋爱,嘴边的选拔赛进行得很热烈,大家把孟结的追求者逐个品评打分,这项工作繁复浩大,评委们的态度又分外严格挑剔,才说到第三个,水璐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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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还没开学,小包子就颠颠儿地进驻h大了,用他的话说,“亲近学术殿堂的心简直迫不及待啊”。
他还真把水璐当成亲人了,光是第一天就跑上跑下地来了五次。
“璐璐姐,我想租个房间,北门和东门你说哪个位置好?”
“璐璐姐,中午我想吃拉面,哪个饭堂是北方风味?”
“我不认识路,你带我去呗,我也请你吃一碗。”
“璐璐姐,校园卡怎么办的?”
“璐璐姐,我没有借书证,你能不能先帮我借本书?”
“璐璐姐,你陪我去买东西好吗,我不认识路。”
裴裴好不容易等他走远,憋出一句:“璐璐姐璐璐姐,他怎么不直接叫妈呢?”
水璐苦笑,她从来就不是个精干的人儿,现在好嘛,心软脸皮薄的后果,是不得不强打精神应对琐碎的现实。
她陪小包子去看房子,北门的周围有些杂,但是房租便宜,东门的相对清净,但是要和别人共用洗手间。
水璐走了一身的汗,心里没主意,问小包子:“你说哪间好?”
小包子眼睛瞪得老大,“我不是问你吗,要不找你来干啥啊?”
水璐有气无力,“是你住啊。”
小包子振振有词,“这些小事都是女人管的,你决定呗。”
她只好清醒一下头脑,设想如果妈妈在会怎么做,她老人家常挂在嘴边的是“在外面要注意安全,小心啊小心”,既是这样,还是东门的吧,贵点儿就贵点儿,家里放心,男孩嘛,共用洗手间也问题不大。
水璐说东门的吧,小包子眼睛不眨就往东去,水璐很少这样被人信赖,包括她自己,所以那一刻,是有那么点儿快乐的成就感。
是不是为了这点儿快乐,她竟肯代他签租房协议书,这种表格条款的东西从前最头疼了,如今竟能强打精神反复研读,为了专业稳妥,还特意打电话给法律系的同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人家听,确认无误才准小包子签上大名。
自己的被褥枕席,都还是老妈包办的,现在可好,反而替别人当家。水璐看看手中的购物清单,觉得不可思议。
裴裴推荐的平价超市不大好找,水璐又是出名的路盲,寄希望于小包子是无望的,他只大大咧咧地跟在后面,东张西望地看热闹,一会儿璐璐姐吃雪糕吗,一会儿璐璐姐你吃汉堡吗,只要饿不着,就算把他拐了,他也没意见。
走了大半天,坏消息是,那个平价超市歇业了,幸而也不白忙活,他们误打误撞进了批发街。
这算是水璐生平第一次砍价了,砍价需要勇气的,心里动着挤着都到了喉咙底下的话,直到看了第三家店,才小贼似的溜出嘴边。
“八十五块。”她指着那套绿格子的床单,小声地说。
“呀,我拿货都不止八十五块,真心想买给个实在价,一百二给你!”
“八十五。”水璐又说了一遍,她记得相同质量款式的床单,裴裴在网上买的才七十九,这是批发行,她相信这个价给得算公道。
“添些了,生意不好做,一百一给你。”
“八十五。”
“一百块整数,算是开个市。
“算了算了,八十八好听,给钱拿走!”
“就是八十五。”水璐红着脸,不走也不动,还是重复了一遍。
成交。
走在街上心里轻快极了,小包子背着大大的红白条包装袋猛夸璐璐姐真牛,她有点儿自喜,看来只要肯厚下脸皮,也可以有剽悍的潜力。
晚饭说好在江边吃,小包子排队去买快餐,水璐守着红白条大包装袋吹江风。
风扬扬转转地,卷起地上的一张宣传单,一直送到对面的餐室门前,一个金黄旗袍的迎宾随手把它拾起。
那餐室的玻璃大得像面城墙,天光还早,里面就亮起了灯,流淌的光与影让人目眩起来。
“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你去哪里了?”王子潘的双肘靠在桌上,雪白的桌布。
“我——我去逛街了,我那个同乡刚来,他比我小,像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我不能不管他——”她急着解释。
“没关系,我能等,好了,吃点儿东西好不好,你累了。”他的声音低沉温暖,钢琴的曲子水一般绕上来。
她捧着细白瓷咖啡杯,看菜单的时候,看到他修长干净的手指。
“喝酒吗?”他浅浅地笑着,“陪我喝一杯好不好,这么好的夜晚。”
她嗫嚅着,自己喝酒会起疹子,但是她永远不会对他说不,她颔首。
“吃!叉烧牛肉饭!”雪白的,却是一只饭盒落到她手上,跟着是一双筷子。
她蓦地抬头,小包子已经开始大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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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小包子挤占了她的生活,连孟结都笑说,别叫小包子了,明儿改成黏豆包。
他黏着她,觉得这是天下最有理的事。
他要跟她一起打饭,因为这样可以分工合作,一个排米饭窗,一个排炒菜窗,节省时间,而且吃着不闷。
他跟她去图书馆,一个借书,一个占座儿。
他把自己的运动鞋和运动衣裤打包放在她柜子里,因为她们宿舍离体育馆近,下午离开自习室可以直接换装运动。
裴裴逗他,“呀,你怎么不把牙刷拿来呢?”
他没听出什么,“我跑步前又不用刷牙。”
他来的时候像阵风,噔噔噔地才听到脚步声人已经在屋里了,裴裴有句最损的,“快得像打狗的包子”。
他挥手揩揩汗,“那谁是狗啊?”
他不恼,这点最好,你说什么他都没事,不知是因为听不懂,还是因为不在意。
他一点儿事都能笑出两颗虎牙,笑的时候更像个胖胖的孩子,永远年轻可爱。
他送给水璐一件礼物,好几层纸包着的小方盒,是一间开心小屋,红墙绿瓦的蛮精致,打开盒子,是个傻傻的蜡笔小新,紧接着,小新迎面喷出一线童子尿。水璐又气又笑,他已经乐得抱肚子了。
有一次他来得鬼祟,看看阿茜在,就坐下看书,看一会儿又望一下,抓了阿茜洗澡的空儿,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纸包,“我新疆同学带来的馕,羊肉馅儿的,我吃了一个太好吃了,又管他要了一个。”
那纸包浸透点点油渍,他就这样不嫌地揣在袋里,水璐哭笑不得,“你干吗偷偷摸摸的啊。”
“就一个,人多分了你就不够吃了,快先咬一口。”
水璐硬着头皮咬了一点儿,不晓得该怎么吞下去,她最怕羊肉膻,但那块馕,她却不知如何处理,吃是吃不下的,可每次想扔,眼前就现出包馕那张点点油渍的纸,好不忍心。
是不是因为这不忍,小包子每次找她,她都不会说不?
裴裴倒很直接,当面说:“小包子,你星期六也来星期日也来,知不知道璐璐姐要约会的啊。”
“那又怎么样啊?”小包子气定神闲。
“璐璐姐嫁不出你负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