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全投射到我身上,期待着我对王小松的话予以回答。
我本打算装聋作哑,什么也不回答,企图蒙混过关。口中却不由自主地说了两个字——“鸡蛋”。仿佛不是我自己回答的,是冥冥之中另外一个人替我回答的。尽管声音很小很小,小得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听见,王小松还是做出了对我顿时刮目相看的由衷的惊喜神情。
“你对咱们老师够情分!老师没白教你三年!咱俩更是好朋友了……”他学大人们互相表示知心和友好的样子,一只手往我肩上重重地一拍,扭转头对同学们说:“你们猜他给咱们老师带的什么?保证你们谁也猜不到!他带的是——鸡蛋!”同学们呼啦一下都向我围过来。
“几个?几个?……”
“快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呀!”
不待我再开口,我的脸蛋立刻被亲了好几下。我闹不清究竟是哪几个女同学亲了我,只觉得耳烧目眩,座位开始打转,只希望地上立刻裂开一道缝,使我能够一头钻入地下,摆脱围住我的同学们……
“哎呀,他今天怎么了?傻傻呆呆的!都快打上课铃啦,把鸡蛋拿出来呀!”
“被……被马吃了……”
“什……么?!”
“被马吃了!拉泔水车的马!”
“你的意思也就是说,你什么都没给咱们老师带来?!”
“带了!五个鸡蛋!我不是告诉你们被马吃了吗?你们都聋啦?”“你撒谎!你是不是撒谎?!”第一个不信的是王小松。他认为自己被耍弄了。像一头牛犊子似的气呼呼地对我瞪起了眼睛。“我没撒谎!连包鸡蛋的手绢都被马吃了!信不信随你们的便!……”“你们看他脸红的!撒谎的人想不脸红也办不到!”“他可耻!他欺骗我们……”忽然,大家全不笑了。一双双被惹怒的眼睛瞪着我。如同一群小鸡瞪着一条佯死不动的毛虫。今天这一件事,对每一个同学太虔诚太神圣了。每一个同学,包括那些平时经常受到老师批评的同学,都是满怀着对老师的深切的体恤和由衷的敬爱参与的。他们怎么能容忍有一个同学既耍弄了他们全体,又亵渎了这件事本身呢?
不知哪个同学发了一声喊:“揍他!”刹那间他们扑向我,不由分说,一齐揍我。我双手抱头没处躲没处藏,只有老老实实挨揍的份儿。王小松喊:“行了行了,反正也罚了他了!现在听他讲讲,拉泔水车的马怎么就能把他带给老师的鸡蛋吃了!”我早已泪流满面。我不想进行解释。我一句话也不想说。我甘认倒霉。幸而上课铃响了,真正替我解了围。同学们纷纷归座后,走入教室的,是昨天将我们老师背到教员室的男老师。他走到黑板前,望着课桌上的东西,久久地望着,似乎昨夜睡落了枕,难以抬起头来。又似乎教室里空荡荡的,根本不存在我们这些学生。
同学们面面相觑,全都显出不安的样子。怕这位给我们临时代课的老师生气。因为讲课桌上没有他放课本的地方了。粉笔盒也不知被哪个同学放到了窗台上。班长在一些同学的目光的鼓励之下,犹犹豫豫站起,喊了一声——“起立!”全体同学齐刷刷地随声站起。他,代课的男老师,仍望着桌上的东西,仍未抬头。“敬礼!”同学们齐刷刷地向他行低头礼。他还是未抬头。班长惶惑了,转脸看看右侧的同学们,又转脸看看左侧的同学们,不知所措,迟迟地没有接着喊一声“坐下”……同学们也都惶惑了,不知道究竟应该用目光鼓励她喊,还是应该用目光制止她千万别喊……代课老师突然低着头快步离开了教室。同学们就那么惶惑地站立着。教室里静极了。我们听到一个男人竭力压抑住的哭泣,隔着教室的门低低地传了进来……
同学们更加惶惑了。以为代课的老师,他家里也住了从农村逃荒的亲人,他也得每天节省下口粮养活他们。果然如此的话,我看出每个同学心里都在想,明天也愿意为他再带来这许多能吃的东西。他也是一位老师啊!而且,通过昨天的接近,他给我们留下了亲切和蔼的印象……
终于,他第二次走入了教室。他的双眼哭红了。他到底抬头望着我们了。他语无伦次地说:“同学们,对不起,我不应该让大家站这么久……刚才,我什么也没听见,请大家原谅我……我……大家快坐下吧!坐下吧!你们坐呀……”大家这才先先后后地坐了下去。他默默地扫视着我们。当他的目光扫视到我,停止在我脸上。
“那位同学,你怎么了?”
他指着我问。
我刚欲站起,他立刻又说:“别站别站。你刚刚哭过一通是不是?”
同学们纷纷转身或扭头,都将目光投射到我身上。
我急忙摇头否认:“不,我没哭过。我……我迷眼睛了!……”
“哦,是这样……”
他的目光这才移向其他同学。
“你叫王小松对不对?”
“对……”
同学们的目光又投射到王小松身上,奇怪代课老师他何以会知道王小松的名字。
“老师,我错了。昨天我不该在课堂上吃豆饼,更不该……等我们老师能给我们上课了,我一定会当面向她承认错误的……”
王小松在座位上窘迫地扭动着身体,说着说着快哭了。他给我们的老师带来的东西最多,肯定有一种希望弥补罪过的心理。尽管昨天代课老师已经告诉我们,班主任老师她并不是被气昏的,而是饿昏的。王小松却仍觉得自己是一个直接的肇事者。
“王小松,昨天,我把你那块豆饼,给了你们老师之后,她……微笑了。她……还说,我教的学生们就是好。我对他们有感情,他们对我也有感情。她猜到了你们今天一定会给她带来许多吃的东西……她嘱咐我让我转告大家,大家的心意,她是领受了。但是……东西……她却不忍收。她说你们是孩子,正在长身体的发育时期,是我们国家未来的接班人,她不能……你们明白了吗?……”
大家好像明白了许多,许多许多。也好像没明白,一点儿也没明白他的话。
“同学们,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老师了。我发誓,一定像她一样,认认真真地教你们。和你们一起,保持我们这个班级先进班的荣誉……”
同学们全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仿佛他正在给我们讲一个动人的故事,而我们也是这个故事之中的人物。
班长怯怯地问:“老师,那……那我们李老师……从此就……再也不教我们了吗?”
“是的。”
我们不明白。
我们的眼睛都在向他问为什么。
有几个过分敏感的女同学开始哭了。她们也不甚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说。她们哭泣只是由于被他说话的语调和表情所感动。他的语调像一位大演员在舞台上面对空无一人的剧场低声倾诉内心独白,并且完完全全地进入了角色,忘记了自己更是舞台之下的一个人。总之他的语调有一种魅力,一种不是后天训练而得益于发挥的魅力。似乎是先天的,与生俱有的。与其说那是一种语言魅力,毋宁说更是一种心灵魅力,使你丝毫也不怀疑。如果所说的确是他从内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便是诗,谱了曲便成歌。那一时刻他脸上的表情被和高尚所凝固,使他的脸看上去又仁慈又圣洁,目光中充满了对我们以及一切人的爱,眼里焕发着某种悲悯的源自于精神的光彩。他的脸,一张“亚瑟”式的脸,和他整个人,笔直地站在我们面前,站立在讲台之上,宛如一尊雕像,刚刚扯落布罩,一下子呈现于我们眼前并使我们心目惊异。
王小松在课本的背面写了两个字,竖起课本给同学们瞧。
我瞧见那两个字是——“亚瑟”。
不久前学校组织看场电影《牛虻》。女同学们曾在背地里评议哪个男同学最像年轻时期的亚瑟。而男同学们也曾背地里评议过哪个女同学像小琼玛。我相信每个同学都由他而联想到了《牛虻》这部电影。当然,大家只会从心里觉得他太像亚瑟。绝不会有一个同学认为他也多少有点儿像“牛虻”。即使他脸上有一道同样的伤疤贴上胡子头戴牛仔帽,肯定还是绝不会那么认为。因为他的脸看上去着实年轻。只不过由于老师的特殊身份才使我们理所当然地无一例外地将他归属为大人……
尽管我们理性上十分乐于接受这位新的班主任老师,但是我们的心里更眷恋我们的李老师。那位三十二三岁的,从我们入学那一天起就开始教我们的,几乎批评过我们每个同学也几乎表扬过我们每个同学的,周末最后一堂课经常给我们讲安徒生童话的,在郊游活动中和我们一块儿捉迷藏的,咯咯笑起来时笑声活泼如小女孩并且清脆悦耳富有感染力的李老师。我们爱她。那一时刻我们每个学生都了解到原来我们竟是多么爱她!不管以什么理由和什么名义,如果迫使我们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从此我们的李老师将不再属于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将会憎恨这一现实并诅咒这一现实。小学生换班主任,如同小孩子换阿姨换妈妈。如果教他们的是一位以母亲般的温暖以大姐姐般的亲情爱他们并被他们所爱的好老师……突然地,有一个男生叫喊起来——“不行!”老师的仿佛娓娓倾诉般的自言自语般的话被打断了。他怔了片刻,脸上渐渐显出愕异的样子,缓缓地开口问道:“谁说的?谁说不行?”
他的目光又一次在我们脸上扫视过来扫视过去,企图通过表情判断寻找出那个喊叫起来的同学。但是他并没有生气,脸上也无愠色,只是显出愕异的样子而已。仿佛他听到的不是“不行”,而是“不懂”。仿佛他一定要使某个“不懂”的学生懂什么似的。仿佛这一点是他身为老师不做到则心不安的职责。
“不行!”——又一个男同学叫喊起来。“不行!”——许多女同学也叫喊起来。“不行!”……全班同学都一阵阵叫喊起来。他迈下了讲台,在课桌的行距之间走来走去,举着双手做往下按什么似的手势,似乎如此这般就能够将大家的叫喊声按下去。“同学们,我不明白……什么不行?究竟什么使你们认为不行啊?……”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叫喊声中,他显得十分困惑,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样子。“一——二——我们还要李老师!”一个女同学这样喊叫。“我们还要李老师!”“我们还要……”全班同学都开始这样喊叫。一边喊叫,一边都用双手拍桌子,双脚跺地。“李老师死了!”他突然也喊叫起来。他的脸由于尴尬由于冲动而涨得通红。同学们的喊声戛然而止。
教室又恢复了那种异乎寻常的肃静。
一片暖气漏水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每一双眼睛都默默地瞪着他。目光中刚才那种被他的话他的语调他的表情所感动的成分荡然无存。咄咄闪烁着的是某种敌意,如同瞪着一个杀人犯。而我们的李老师正是被他杀死的。
“同学们,请大家原谅,我不该说……可的确是我说的那样……你们的李老师她死于野菜中毒……我知道你们一向是多么尊敬她,多么喜爱她……我不愿对你们明确地说出这一个事实……我以为你们已经懂了我刚才的话,而你们却没有懂。你们的李老师,她……临死的时候,念念不忘的是由哪位老师来教你们,当你们的班主任……她也是那么爱你们……这些她教过了三年的学生。我……我还在实习阶段,我还不是一位正式的老师……我还没有资格……因为你们的李老师,对你们的一片爱心感动了我……”
几个女同学忽然都往桌上一趴……
尽管谁也没听到哭声,但谁都知道她们哭了……
“同学们,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很难过……我也是……”
他回到讲台上。他的语调恢复了平静,那是一种又平静又庄重的语调。他的表情同时也又变得仁慈而高尚。
“我求大家,不要继续喊叫了,影响别的班上课,我会挨批评的。也许我就当不成大家的班主任了!难道你们真的那么不喜欢我这位老师,那么不能接受我吗?!……”
没有一个同学开口说话,哪怕是说一句稍微使他感到欣慰一点儿的话。那一时刻大家仿佛都变成了哑巴,而且变成了聋子,一个个又聋又哑了。
这一事实对我们幼小的心灵的冲击力是那么巨大!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会说死便死了呢?昨天她还站在讲台上。前天她还批改过我们的作业。大前天,也就是周末,最后一堂课,她还照例给我们讲安徒生童话。讲的是《海的女儿》。大大前天……
我敢肯定全班同学当时的心理状态和我一样……
“同学们,要哭,你们就哭吧!你们的李老师值得你们这样怀念她。不过,不要哭出声儿来……不要……影响别的班上课……”
没有同学再往桌上趴。
大家都端端正正地坐着,默默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