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来是为了什么,最好都快一点。撤离的队伍不会等人,错过了这次,你就再也没有机会走了。”
启明的语调其实很稳定,然而他的办公室空间太大,声音回荡其中,总会给人一种音调在颤抖的空洞感。
林汐语的杏眸眯起,警惕又快速地环顾了整个房间一圈,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的危险后,才重新把目光落回启明的背影。
启明的话表明他对她的来到早有预料,这种感觉让林汐语很不悦。她喜欢全局在握的控制感,一旦失去先机,就意味事情可能出现她意料外的变故。
启明料到她会来,那是否也猜到了她来的目的?如果是这样,凭研究所所长办公室的防御系统,只要启明不主动开门,她根本进不去,就算凭着激光刃硬闯,也会惊动还留在研究所里的众多护卫队员。
启明为什么要主动开门?这个房间里会不会是一个早已设好的陷阱?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她还没拿出来的那部分数据?
长期杯弓蛇影的生活让林汐语的性格里充满多疑,她沉默地站在门口,手指在激光刃的开光上摩挲,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只是凝视着几米外的男人,试图琢磨透彻他的心思。
端坐在椅子上的启明也没再开口。两个人一内一外、一坐一站,进行着一场无形的对峙。
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启明的坐姿依旧端正得近乎顽固,和林汐语印象里一模一样。只是挺得笔直的脊椎也无法抵挡时光的摧残,记忆里宽阔的背影现在变得瘦削许多,即便被厚重的制服裹着,依稀却还能看到其下嶙峋翘起的骨骼形状,被过分空旷的房间衬托出无尽的孤独。
林汐语有片刻的恍惚,众多被强行尘封的回忆呼之欲出。男人和父母一起长大,性格却与父母的开朗随和全然不同。他严肃、孤僻、醉心研究到行为乖张,与旁人格格不入,除了自己父母等零星三两个朋友及家人,和其他人再没有工作之外的交集。也正是这样,林汐语家几乎成了启明的第二个家,启明下班后有事没事都常往她家跑,对她视同己出,礼物自不必说,态度更是有求必应,往往成为林汐语犯错时的救命稻草和避风港。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
“汐语,来,乖,启叔叔抱!”
鼻腔没有来由的一酸,又立即被林汐语狠狠压回去。林汐语深吸两口气,按捺住自己情绪,唇角勾起一点自嘲的笑。
她以为她已经摒弃了为人的情感,却原来并没有。而颜槿不经意的入侵,则是撕破了那个领域的一角,让封锁其中的点滴偷偷摸摸地溜出来干扰她的理性。
林汐语收敛了一下心神,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当前,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启明身为研究所的管理者和核心研究人员,当然可以坐等撤离队伍来接,她却耗不起。探路者还等着她带光涵过去组装,安全点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颜槿那边更是危机重重。平心而论,形势不明的情况下,掉头离开是最稳妥的做法,但可能的仇人和亟欲知晓的真相就在跟前,林汐语做不到就此放弃。
再退一步的保守做法是抢占先机直接斩杀启明——无论启明的计划是什么,他未必会猜到林汐语能拿到激光刃。研究人员的办公室内里通常不会安装武器,办公室外围的防御系统不啻于是最后一道防御线。启明即便身为男性占据了体力优势,但这点优势在林汐语手握激光刃突袭的情况下不值一提。
可是她真的可以不分青红皂白抛开真相,仅凭自己的揣测就杀了启明吗?
不错,所有的揣测,都建立在光涵透露给她的些微讯息以及后来她曲折获得的少数片段上。光涵的事让林汐语如同惊弓之鸟,不敢再轻易触碰那个阴谋的边角。她只能自己慢慢构建出一个故事的轮廓,作为她不顾一切探索下去的支撑,但那个故事有几分是真实的,林汐语自己都不敢深思。
她今天前来的首要目的是探求真相,其次才是杀人。就算是启明的对父母的死亡表现异常,只有要万一的可能启明是无辜的,她即使过得了自己那关,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颜面再见父亲和母亲。
林汐语秀气的眉重重锁着,终究还是跟自己不合时宜冒出来的情感妥协了。她迈开腿,步履无声地走向启明。
挨得近了,林汐语才发现启明所谓的处理数据并不是在备份数据,而是在调试画面。启明的右手里还握着一个光脑,整个办公室和办公室里的两个人、屏幕右下角、光脑,三个画面同步在现实和数据世界里上映。
启明也察觉到林汐语的靠近,他握持光脑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轻声叹了口气:“汐语,你知道了多少?”
林汐语的心倏地一沉,眸中寒意骤浓:“启叔叔,这句话不是该我问你吗?”
能问出这句话,启明那点万一的可能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启明的嘴角扭动,似乎是想挤出个苦笑,然而他长久保持严肃的面部肌肉实在无法做出这个久违的表情,导致最后呈现出来的是近乎痉挛的抽搐。启明垂低头,始终看着手里的光脑,半晌才接道:“从我知道夏如锦的模型数据是别人给他的时候,我就猜到了。那个模型……也只有你父亲建得出来。夏如锦,他怎么配!”
林汐语低声嗤笑:“他的确不配。”
启明点头,又沉默了许久,才用唇语般的声音说:“不是我。”
林汐语脸上笑容不减,眼里却没有丁点笑意,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启明点点头,再次肯定自己的回答:“不是我。我知道如果我是一个合格的长辈,现在就该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让所有的事情都在这里终结,也让你解脱。可是——反正他早就远走高飞,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不想替邹行远背负这个罪名。”
既然话说开了,林汐语也不再兜圈子。她的笑容淡下来,收敛的嘲弄如刺般展开:“你也说了,邹行远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把罪名往他身上推?”
启明安静了片刻,放下手里的光脑,手掌移动到办公桌边缘的一块长方形凸起上。
那块凸起一直都在,与办公桌同色,像是个置物的架子或是装饰,很难惹人注意。启明的手离那块凸起太近,以至于林汐语都没来得及阻止。
“因为没有必要。”
随着启明的手掌覆上,那块边长不超过二十厘米的凸起表层的颜色褪去,盒子里的东西一览无余。
林汐语瞳孔骤然扩张,一直虚悬在按键上的手指肌肉紧缩,不受控制地按下,激光刃弹出,为冰冷的空间里增添了一抹炙人的灼热。
盒子里小小的身影在有限的空间里张牙舞爪,横冲直闯。盒子的底部卡在桌面上,密封性和隔音性能也良好,站在桌边的人听不到丝毫动静,然而看着它在里面冲撞的架势,林汐语却始终有种它下一秒就会冲破盒体的错觉。
启明的手一直放在盒顶,对身侧突然出现的激光刃视而不见。盒子里的影子在启明手指接触到盒体后,愈发激动,与体型不相符的利齿弹出,牙关开合,不断啃噬启明手指紧贴的部位,即便隔着箱体也像是想一口把盒子外的那些手指吞吃入腹。
林汐语的呼吸变得急促,目光不断在启明和盒体里的吞噬老鼠间移动。在实验室的这些日子里,林汐语对这些感染了病毒的小东西们可怖的攻击力认识比起当初从酒店逃亡时更深刻几分,以她目前与吞噬老鼠之间的距离,一旦启明开启盒子,她就算手持激光刃也根本没有生还的余地。
脸部的肌肉绷得生疼,林汐语心里生出悔意。她怎么都没料到启明会在自己的办公桌里藏有一只吞噬老鼠,毕竟他比林汐语更接近危险源,放出老鼠,就算能毁掉林汐语手中激光刃的威胁,他自己也无法活着离开。
启明为什么要做这种同归于尽的事?对他有什么利益?
问题还没出口,启明倒先察觉到林汐语的情绪。他脸部的肌肉扯动一下,大约算是笑容,声音也放柔和了些,带着一丝安慰的意味:“盒子材质是最高防护标准的tkr-4,它撞不破。”
林汐语:“……”
她在实验室呆了这么久,不需要启明解释也能看出来,但是这是重点吗?
启明刚刚展露的笑容在对上林汐语的面容时,蓦然僵住。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仓惶,逃避什么一般把视线转回吞噬老鼠身上:“别怕,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
林汐语:“……”
启明深吸口气,挺起的脊椎却逐渐弯曲。他的神情很是复杂,有失落,有嘲弄,有不甘,亦有厌弃。
“很久以前,曾经有人跟我说,有的东西是天生的,再怎么争都争不了。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还很年轻,年轻气盛,不屑一顾,狠狠嘲笑了对方一通。”
“然后我才发现,他说的是真的。”
听到这里,林汐语已经依稀猜出启明的意思。她的杏眼眯起,声音极冷:“你嫉妒我父母的才华?”
“嫉妒?”启明微怔,旋即双肩轻颤,神色变得迷离,似乎被林汐语这句话带回了往事当中,“……确实,我嫉妒你父亲。”
“我和你父母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不脸红的说,从小到大我见过的人里,论勤奋,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但是说到天赋,我是三个人里最差的一个,比不上你母亲,更比不上你父亲。”
“你父亲是一个天才。我后来才发现,有的东西真的是天生注定的,勤奋也弥补不了。早衰症一直都是城市里避而不谈的威胁,医学领域也一直在研究治疗方案,后来通过一次无意中的统计发现,荒原原生居民患上早衰症的几率要比城市居民低得多,从那时候开始,早衰症的治疗研究开始往外域研究所这边倾斜。”
“各个城市里都从研究所里遴选出一批人,组建出专门的早衰症研究小组,我们三个人就是那时候进到组里的,后来通过层层选拔,老师成为总导,我们成为分组的组长。这个研究小组成立时的初衷很好,也很单纯,承诺资源和数据完全共享,结果不得藏私。”
说到这里,启明笑了一声,声音嘶哑:“可惜进行研究的是人,不是机器。人太复杂,进到研究所里的人背景各不相同,牵涉到的利益更是盘根错节,何况一旦做出成果,随之而来的是至高无上的名誉和赞誉……反正各个城市里的研究大组间最初宣誓的共享成了空谈,大家都藏着掖着,生怕别人抢先自己一步。”
“可是……我没想到,你的父亲也和他们一样——我们猜到你父亲建出了模型,他却始终不承认。”
“你们猜到?”林汐语直觉开口为父亲辩解,握紧激光刃的手却不自觉地颤抖一下,带得红影在跟前掠过一道隐约的残影。
“我们都是专业人士,又是朝夕相处,跟各自相对独立的研究大组不一样。就算我和老师某些方面比不上你父亲,但是汐语,有的事情想把身边的人也瞒得□□无缝,是不可能的。”
林汐语没有再作声。启明的话把她印象里高大阳光的身影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但通过观察启明的微表情,林汐语能隐约察觉出启明没有说谎。她不是一心埋头苦读不闻窗外事的单纯学生,她知晓的事远比启明以为的更多,启明的解释很现实,不是没有可能。
林汐语麻木地站在当地,不知道此刻应该表达出愤怒,还是一种偶像被打破光环的恐慌。
“然后?”
“那时候我们之间爆发了很严重的矛盾,尤其是老师和你父亲之间。至于我……我没有什么背景,我的父亲是个普通的外域研究人员,从小就灌输了我很多理念,我的兴趣是记事起就被培养出来的。不管你信不信,我进行研究的目的很纯粹,就是解读自然界隐藏的种种奥秘。”启明指腹摩挲着掌下的盒子,近乎自言自语,“我有这个兴趣,却没有天赋。你能明白那种苦苦探索、又求而不得的感觉吗?名誉、奖金都是其次,对于一个研究人员,明知道长久以来追寻的谜底就在身边,却怎么都触碰不到,而且不被最好的朋友信任,你知道是种什么样的痛苦吗?我很愤怒,也跟你父亲吵过许多次,他还是抵死不承认,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所以你动了手?”
“不是我!”启明暴喝一声,马上发现自己过于激动,他重新压低声音,“不是我,我……我……只是……老师有次跟我抱怨,说想从你父亲那逼问出模型结构,我……那时候我已经和你父母彻底闹翻,我默认了,没有警告他们。”
启明的双眼瞳距失焦,独自深陷往事:“我们会定期离城去荒原里采集基础样本,为了节约时间通常是分三队,各自负责不同区域。那次也是一样,我、老师、你父母三队人,我们在营地分开,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我确实不知道。老师说是中途他转到你父母所在的区域找他们谈论模型的事情,发生争执,你父母大怒离开,途中发生了意外……也许真的是意外吧。你父母负责的是一片城市的边缘废墟,废墟里到处是变异生物——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汐语喉咙的肌肉紧缩得发疼,她嘴唇开合了好几次,才挤出声音:“你不知道?这个说辞连小孩都骗不过,你用来糊弄我?你自己信吗?”
启明痛苦地哽咽一声:“……事情已经发生了,信不信……又能怎么样?”
林汐语垂下眼帘,牙龈里泛出轻微的血腥味。启明枯槁苍老的脸庞上除却痛苦懊悔,还有无奈和逆来顺受的麻木,让人可以轻易解读出他的言下之意——人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他还有孩子,他还想继续他的研究生涯,可是这一切都捏在邹行远的手里,他作为知情人之一、或许更是帮凶,还能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
压抑的澎湃杀意随着这句话冲向四肢百骸,而后袭向头顶,浇灭理智。狭隘、孤僻、偏激、自私,这些年来调查得到的形容词此刻一一被启明本人进行完美诠释。林汐语对事实难以置信,她曾经猜测过启明是为利、为名、为权堕落,却从没想到仅仅是父亲对他隐瞒了研究成果,他就可以无视从小至大几十年堪比家人的情谊、坐视好友陷入险境作为报复?
与狼共舞,不啻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