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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到迟以恒,本来是决不能避免的,只是沈冰菱仍会有些不自在,这种轻微的别扭,压制住了那些许惊讶。

但当张之俊的下一句话出口时,她的惊讶化作震惊。

“三年多……差不多三年半前吧,我爷爷过世刚满一周年,我小叔叔索性就出家了,非常突然的事,他决定之后——哦,应该说是都已经剃度之后,才通知我们的。”

沈冰菱目瞪口呆。

她对迟以恒并无太正面的感情,而且当初就是因为他,她才与张之俊失之交臂。其实也不能说就是他的错,虽然是他对她施以下作手段死缠烂打在先,可跟他在一起也毕竟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她对他的怨恨更接近于一种迁怒,与他的老死不相往来,更多的是一种无法面对与试图忘怀。

说起来,一直不肯放弃的迟以恒,后来为什么会被她闪婚闪孕的姿态就轻易激得死心,她曾经好奇,但一切也仅止于好奇心而已了。现在想来,或许正是因为,他不是张之俊,他在她这里早已习惯性受伤到麻木,不会一击之下就失了判断。不用她说,他也想得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多半是张之俊的,她留下这个孩子,就是不再给他留任何机会。

而他也只是千千万万普通的企业家之一,就算做得成功,也没到像那几个互联网巨头那么有名的程度,不会有太多媒体去关注他。沈冰菱所在的公司与他并非同行,彼此隔着山,在他死心之后,只要她不主动查询探问,也就可以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

所以如何想得到,他后来会走出这一步呢,她意外之余,也油然而生出些微愧疚与自责。

当然,他那样做,未必是因为她,或者她只是一部分原因,亦或激发了他某种情绪与念头的一个引子,可她没有立场这么说,那太凉薄太明哲保身,太事不关己撇清责任了,虽然她对他早已极尽凉薄到无所谓是否凉薄。

张之俊接着告诉她:“当时我还在英国没回来,我爸妈气急败坏地打电话来说这件事,你肯定也能想得到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无非就是,他们,还有我那几个叔叔姑姑,一个个都很气愤,说小叔叔太潇洒了吧,就那样散尽家财走了?他办那个公司可没少沾了老爷子的光呢,凭什么就这样自作主张地处置。

“不过几天之后,他们又收到通知,被打脸了,小叔叔其实把自己的流动资产也都分给了他们每家合理的份额,就是公司卖掉了。他当初起步的时候确实靠了我爷爷的一些关系,但是后来毕竟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公司留给我爸妈叔叔他们这些人也不会管理,所以他们吐槽了几天之后,也就无话可说了,偶尔再提起,也就是感叹一下怪不得他好好的条件却一直不恋爱不结婚,他们觉得他是心理有问题。”

沈冰菱心下哂笑而轻叹。所以……她为什么要自责呢?好像一个人淡出世外皈依佛门是多么不好的事情一样,事实上,未必吧?他所拥有的生活本来就没有多值得留恋吧,或许他曾将她当成生活中一道令他着迷的光,但她并没有义务做他的光。

而事实上,我们任何人都未必有资格去同情化外之人,以佛的心境,我们才是值得悲悯的,不是吗?出家人不见得处境就比不上执迷不悟的芸芸众生,人家内心宁静,物质生活也未必清苦,万丈红尘之内的种种奢华与执念,往往是不必要的负累、慢慢蚕食灵与肉的妖物罢了。

沈冰菱回过神来,听到顿了一会儿的张之俊续道:“后来我刚回国的时候,我爸妈也老催恋催婚,给我介绍对象。其实我不烦他们,因为我也不在家住,不想听就不听,实在听着呢,我也可以左耳进右耳出,不往心里去。过段时间我去剃了个光头,其实就是图个方便新奇而已,他们居然就再也不提了,我后来才琢磨过来,他们是被吓着了,以为我跟我小叔叔一样,一直不婚不恋也是看破红尘了呢,呵呵。

“我不是说谢天谢地我小叔叔出家了,这个人相当于根本不存在于我家了,只是他的选择和现下的状态,都……他曾经对你如何,有没有做过坏事,有多少真心,对于他自己或许已经是灰飞烟灭的前尘,对于我和你来说,也是很久很久以前、无从追溯的过往了。我要说我介意他,咱们要如何讨论他,如何处理那段往事,好像都谈不上了,反正我是这种感觉,你呢?”

他略微停了停,并未真的纠结于等待沈冰菱的答复,毕竟这个消息于她而言太过突然,她也需要时间去消化。而他的时间有限,他得把想要说的话说完。

“我今天来,就想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两个人在一起,不一定非要一个婚姻的形式,就算是婚姻,也不一定非要某些程序来证明,当年我太年轻,非常执着于这一点,或许也是这给了你压力,让你钻进了死胡同。

“昨天我一直想,想到你当年独自去面对这么大的事,背负这么沉重的负担,我很心痛,也很惭愧。我能明白为什么你做出那个选择,因为当年的我,并不是能让你放心交付后背的那个人,对不对?我以为我已经竭尽全力地对你好了,我以为全世界任何男人都没有我这么会疼爱妻子,我以为我可以为你付出全部,难道还不足够吗?可事实上,有心是一回事,有没有能力、能不能给你足够的信心,那是另一回事。那时候,我还总要你操心,总要你提醒,我找工作是为了你,我丢工作也是为了你,我以为你会感动,可感动能当饭吃吗?感动就足以遮风挡雨吗?一旦脱离了父母家族的托底和庇护,我还能有什么呢?其实反而是你,总是不由自主地保护我,不是吗?”

他的声音一直平静低沉,但眼里渐渐有水光泛起。

他停了一下,垂下眼喝了口水,再开口,语调又更平和柔缓了些:“当初我在山里支教的时候,就很惊讶,原来他们那里很多人是没打过结婚证的,或者一般都是先摆酒,洞房,等到需要的时候——比如要给孩子落户,要分田地什么的情况,才去补上这个证。我的第一反应是他们违法了,可是当我在他们当中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用所谓的城里人‘正常’的眼光,去高高在上地打量甚至审视,然后主观地批判这些我们不能替代他们生活的人,以及他们经历的人生,是轻狂可笑不负责任的。他们没领证,那又怎样呢?他们并不比许多领了证的人更缺少责任感,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很相爱很幸福,他们不需要那张纸去证明什么保障什么,他们的良心,邻里的认知,就是天经地义又根深蒂固的情理,那一点都没影响我羡慕他们羡慕到心碎……我突然明白,很多时候,简单粗暴的判断往往是出于见识太少。

“后来在英国,我也见到了好些同性夫妻,或者开放式婚姻,并不是说任性遵从内心、离经叛道了,他们就一定比传统的婚姻更幸福,一定能好好地走到最后,他们也会遇到挑战,遭受痛苦,也会有一天发现跟这个人的这种关系不行了,会破裂,会诀离。可那不也是所有关系都无法保证能够避免的可能性吗?他们在我们的眼中都‘不正常’,但他们即便在一个不那么开放包容的环境里,也能悦纳自己,那才是真正的纯粹而坚定。

“所以我想,我们俩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呢?我们可以不领证,或者领了证但不像大多数夫妻那样,去融入彼此的家庭。你爸爸不愿意看到我,ok那就不看吧,你不愿意见到我爸妈,那就不用见,他们甚至不需要知道你和佳俊的存在,除非你要求。实际上很多所谓的正常婚姻里,那些进入对方家庭的人,也不一定愿意,不是吗?或者进入之后也很后悔,想要退出对方的原生家庭,但又不想退出自己的婚姻家庭,导致矛盾重重,很麻烦很痛苦,不是吗?那又何必呢!我们不但不一定比他们更糟糕,相反还可能比他们更好,他们会羡慕我们才是。”

张之俊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沈冰菱听着,她觉得很有道理,但她没有说话,也没做出点头摇头之类的反应。

这些事她还没有好好想过,她需要独立的空间来沉淀和判断,到底是不是自己,还有佳俊,真正能够承受,以及想要的。她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熟龄女性,还有孩子要负责,她必须冷静而谨慎地做出任何重大的人生决定,而不是被一时的冲动牵引。

她刚刚想到佳俊,就听张之俊又道:“我真的很想跟佳俊一起生活,我是他的父亲,我有权利也有义务带他长大。我很愧疚,冰菱,虽然你会说不是我的错,我根本不知道,是你瞒了我,可我还是一想到自己这么多年都没陪在他身边,没守护你……我就很难过,恨不得马上做些什么来弥补。虽然你把他带得非常好,可我也想要参与,我也想要去贡献和分享这份本来也可以属于我的好,我也想要尽力试试看,能不能让你们更好,毕竟生活还在继续,将来可能出现的风雨,我想要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堂堂正正地去分担。我不想只是他的跟班老师,我希望他每天放学后,上学前,都可以跟我在一起,何况我也跟不了他们班太久了,况且就算我能一直跟着,他以后也会长大,毕业,离校……我更不想只是遥远地痛苦地暗恋你,我不想对你总是可望而不可及,我自己想要一个家,也想要给你们一个家,冰菱,只属于我们的家,不一定要跟别人一样、但一定是我们想要的家,我保证,这个家不会让你困扰,不会让你为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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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祝大家平安喜乐,2020年,我们有生以来,或许比以往所有的年份都更需要这份祝福。今天这超长的、内容应该也挺治愈的一章,就当是给大家的小小礼物吧oo

佳俊对圣诞老人的笃信,原型来自我大女儿,以及我同学的儿子——一个比我大女儿大几天的男孩,他们已经八岁了,比佳俊还大两岁,也仍然相信圣诞老人。一位在美的华人心理学学者,在《我为什么选择让孩子相信圣诞老人?》一文里写道:“那是一个孩子对美好所怀有的最纯真的相信,是一种毫无杂念的幸福。…不妨让孩子在能相信的年纪去相信,让这种美好的情感和记忆,给他们的心底涂上明亮的温暖的底色。这种底色,不会轻易地被真相所破坏,反而会在不断的经历中被提炼和抽象,逐渐成为孩子日后独自面对生活时的精神后防。”

愿每个成年人,也能留一个角落给内心的大孩子,不必事事讲求冷冰冰的逻辑、理性、实用与利益,不管际遇如何,总是保有一份信仰,给那些纯真美好的事物,比如圣诞,比如人与人之间不需要太明确理由的温情,那是让我们能够幸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