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又智慧又明白的女人,真没想到会犯那种糊涂,可见人不可貌相,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贴上标签盖棺定论,很多事,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而沈冰菱能意识到自己对lena格外的关注。
她与下属关系都不错,或许不止是因为她草根出身习惯于与人为善了,也因为当初她与陈经理两个人“相依为命”地撑起这一个部门时,陈经理作为上司对她的宽厚与提携令她感念至深,于是当她自己成为了当年的陈经理,就也不由自主地尽心善待手下的每一个“沈冰菱”。
但就算是陈经理与她,也并未在私人生活里相交太多,她和其他同事更是如此。
这一次对lena格外的关心,当然与她遭受的挫折尤其大有关,但也是因为,她让沈冰菱想起当年的自己了。
虽然完全不是一样的事,但也是复杂而严重到足以颠覆生活伤筋动骨的情感纠葛,沈冰菱明白,也理解。
那天断然要求lena休假,她当时只是凭着本心做自己认为最应该做出的处置决定,过后才慢慢回过味来。
那一年,她与张之俊分手后,在上海公司的会议室里痛哭失声时,陈经理也是这样,让她立刻休假,整理好自己以后,再回来。
这天中午,沈冰菱邀lena一起吃饭:“我孤陋寡闻,才知道现在有这种自热火锅,我一个人吃貌似太多了,你来帮我分一点?”
lena有点意外,但她很快就明白过来沈冰菱的良苦用心。
“好。”她静静地回答,一个字也不多说。
其实她的事情没几个同事知道,除了沈冰菱,也就是人力资源那边知道个大概情况,毕竟她请假这么长时间,总得有个合适的理由。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相信以沈冰菱的性格和为人,肯定不会将她的事外传,但人力那边就不好说了。
所以自从销假回来,虽然没人乱说乱问,但就算是她的心理作用吧,她总觉得大家多少知道了一点,于是有些别扭,再加上确实也提不起兴致,她这几天都没有跟同事一起出去吃饭,都是自己找借口或早或晚地独自出去,或者叫外卖。
这样的状态当然并不好,她心里很清楚,要么就干脆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大戏做足一瞒到底,要么彻底坦然地将事情原原本本剖白给同事们,事情说开了反而轻松,大多数人反倒就不会怎样了。
如果真的会怎样……嗐,那也没办法,爱怎么看她就怎么看她吧,总也会有至少几个人站她这边的,至于其他人,对她的鄙视也有限吧,毕竟她前夫与他们都不相识,谁也无谓为了个陌生人就对朝夕相处的同事如何为难。
这两个选项里,当然还是后者做起来更干净舒服,但她也不可能开个大会或者见人就说地来自爆丑事,以她的性格,她更愿意先跟一个最贴心的人说说,试试水。
而沈冰菱虽是上司,却明显是最佳人选。
但让她意外的是,与沈冰菱单独待了好一会儿,沈冰菱都没什么话,开口的寥寥几次,也都是随口聊工作,或聊自热火锅。
等到火锅盖上,开始噗噗冒热气等待煮熟,两个人一时无事可做,lena便觉得尴尬了。
她头皮一硬,索性自己主动开了口:“离婚手续已经办好了,跟现在这位先生也已经领好证了。”
沈冰菱平静地看着她,好像俩人只是在聊火锅口味那么寻常的事:“哦,要休婚假吗?”
lena苦笑了一下:“这就不用了,怎么好意思啊!”
她就这样对沈冰菱说起了自己与前夫的往事。
俩人是青梅竹马,前公公是跟随她爸爸多年的司机,小地方更偏向于熟人社会,就算是富豪与跟班之间也没有那么泾渭分明的阶层之别,再加上深得老板信任的司机往往还多少兼着老板家人的保姆职能,所以她与前夫也从小就常在一起,一来二去的,到了青春期,自然而然就好上了,一到法定婚龄就早早领了证。
女强男弱而且实力悬殊的组合,在这个世界里总是相对而言更不稳定的那种。在少女时代尚未彻底结束的年华里就结婚生子,lena的内心深处大约有一种刚开始并不自知的遗憾与不甘吧。其实她早些年就已经意识到了,上大学后,以及后来出国,她都曾对其他男生动过心,但毕竟是已经有了男朋友,男朋友也没什么过错,在这样的情况下分手似乎就很不对。她揣着小地方女孩尤其难以摆脱的传统思想,一次次犹豫,一次次退缩,再到后来结了婚,又立刻怀孕,所有的动心就更只能是动心而已了。
而她这次这位,刚好是公司长期委托的律所的一位律师。——呃,这个信息对于沈冰菱来说倒真是新鲜的,而且关乎工作,lena也确实该让她知道。
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女儿已经上幼儿园了,她前夫又是家庭煮夫,家里不太需要她关注。突然松快下来多了时间与自由,再加上对方也咄咄逼人,于是就……再也忍不住了。
沈冰菱听到最后,点点头:“反正都这样了,以后就踏踏实实好好过日子吧,婚假、婚礼什么的,都是虚礼,不去张扬就什么事都没有。你不用主动提,也不用回避,等时间长了,就算大家知道了这些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不能再对你造成什么影响了。”
而在lena望着她感激点头的那一瞬,她忽然像是脑子里有一颗流星划过,迅急地俯冲,准确地击中心房。
那一刹之间爆发到极点又迅速消弭的酸楚,名字叫做,难过。
那一年,也曾有个人同她说过。
“我说过的!就算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妹我也要娶你!何况我们都已经那样过了,我根本做不到,我放不了手……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我们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城市去,我会跟我父母断绝关系,你也别再让……你爸……找到你,我们可以一辈子汇钱给他们,但我们永不回来,我们也不要孩子,反正我有你就够了,没有人会知道的,什么也不会改变,冰菱、冰菱……”
《雷雨》的最后,侍萍得知四凤怀上了周萍的孩子,而他们并不知道俩人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教她怎么办?为人母亲,一双儿女都是心头肉,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让他们走掉,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只要没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关系,尤其是,连他们俩自己都不知道,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不是吗?
凡事都是劝别人容易,自己做难;看别人清醒,落在自己身上,就迷茫;作为旁观者,好像这样的选择根本不该有什么实质的障碍,可真到了自己头上,才明白有多少压力与顾虑。
那时,张之俊还以为他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尚且说出这样不管不顾大逆不道的话来,只为爱她,只为爱她。
若他真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那是比lena这桩事体更大,可他毕竟不是,那么……那件事,有lena这件大吗?她当时那样决然又断然,是对的吗?是唯一选择吗?是最佳选项吗?
三十而已,尚未不惑。
沈冰菱已经很久很久,不曾体会过这样一时茫然失神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