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安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几乎是嘟哝:“好吧,就依章哥!”
第二日,章虎拿着顺安签字画押的一应契约前往花旗银行,抵押贷出八万两银子,拿出四万买大烟,另外四万放到总账上,作为所有“茂”字号的开张本金。
“茂”字号是用顺安的钱买的,权证也是傅晓迪在前,章虎在后,加之章虎原本不是搞经营的料,所有营运方略就由顺安厘定。
顺安的第一个方略是将鲁家的“茂”字改为“安”字,将“茂升钱庄”改为“安顺钱庄”。顺安的第二个方略是“安”字号的所有店铺必须优先聘用原“茂”字号的人手。
章虎完全同意。章虎将钱庄交给阿青管理。阿青寻到老潘,由他召集老人手。钱庄里几乎所有的把头都炒橡皮股了,这辰光没一个日子过得顺当的,阿青的邀请无疑是雪中送炭。在老潘的带动下,能来的把头与伙计全都来了。除阿青与他带来的两个兄弟之外,钱庄里几乎清一色是茂升的老人手。
阿青亲手揭掉大门上的封条,老潘带领手下打扫庭除。
紧接着,在几名帮手的协助下,阿青攀上梯子,卸下茂升钱庄的匾额,换上一块新的,上写“安顺钱庄”四字,烫金。
老潘趁人不备,悄悄将茂升的老牌子放到一个较暗的角落,没想到被阿青瞄到。阿青瞪他一眼,噌噌赶过去,用脚狠跺老牌子。
老员工纷纷背过脸去。
阿青每踩一下,老潘的身子就抖一下。
老牌子是好木头做的,厚且结实。阿青的脚跺得生疼,便喝叫手下去拿斧子。手下转一圈,没有寻到。
阿青震怒,瞄见台阶上的大青石,遂将匾额搬过去,狠狠摔在石台阶上。
一下,两下,三下,匾额终于破裂。
见匾额破成两片,阿青解气地扔到一边,拍拍手,从一个小阿飞手中接过一串鞭炮,递给老潘:“白吃饭呀!放炮!”
老潘脸色铁青,仍旧忍下了,缓缓走过去,拿起鞭炮走到街心。大把头走过来,打起火,点燃。
鞭炮炸响,老潘的脸在噼啪作响声中扭曲。
离钱庄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车厢里坐着顺安与章虎。
顺安撩开窗帘,看着茂升门前的这场热闹。
“唉??”顺安长长地叹出一声。
章虎看向他:“兄弟如愿以偿,还叹什么呢?”
“放鞭炮的那个人是我师父!”
“呵呵呵,要是你师父晓得他的新老爷原是弟子,该作何想?”
“章哥,我想问你一句话。”顺安盯住章虎。
“兄弟有话就讲!”
“章哥想不想通过这个钱庄发财?”
“废话,如果不想,我们费这劲儿做啥?”
“如果想发财,章哥就得告诫阿青,不可对我师父介凶,要小心伺候。别的不讲,我只讲一句,钱庄能否立起来,全得仰仗我师父!”
“兄弟讲得是。娘希屁哩,刚刚当上经理,这就鼻子上插根葱,自己把自己当大象了!”
顺安拉上窗帘,击掌。
车马辚辚而去。
善义源倒闭之后,上海人的日子进一步紧巴起来,每一家都不例外。
就在安顺钱庄开张这日,挺举路过鲁碧瑶家,顺道拐进胡同。
刚好是午饭辰光,餐桌上摆着几碗白饭和两盘素菜。
听到脚步声,齐伯迎出去,惊喜道:“是挺举呀,你总算来了,我们盼你几天哩。”
挺举走进院子,拱个手,抱歉道:“早说来哩。这几天杂事儿多,误了。”
“你赶得巧哩,饭刚端上,来来来,上桌吧!”齐伯拉来一只凳子,摆在碧瑶对面,礼让。
挺举朝碧瑶笑笑,坐下。齐伯也在下首坐了。
碧瑶盯住青菜的颜色,皱起眉头,夹一口,嚼一口,吐出来,扔下筷子。
“小姐?”齐伯小声道。
“叫阿姨来!”碧瑶指着盘子里的菜,“这菜哪能个炒哩?青菜炒成黄色,烂熟,是怕我咬不动吗?还有,一股苦味,哪能不放糖哩?”
齐伯一脸尴尬,手足无措。
碧瑶不依不饶:“齐伯,阿姨呢?叫她过来!”
齐伯嗫嚅:“她??走了!”
碧瑶震惊:“走了?哪儿去了?”
“家里有事体,她说是??回去看看。”
“那??”碧瑶急了,“她啥辰光来?”
“一时三刻怕是来不了。小姐想吃啥,大大做给你,大大??”
碧瑶显然明白原委了,咬下嘴唇,噙住泪水,走到后堂几案上,打开一只小罐子,夹出几块咸菜按到米饭里,端碗去楼上了。
听到碧瑶关门的重重响声,齐伯、挺举互望一眼,心里皆是揪着。
挺举小声:“齐伯,你把阿姨辞退了?”
“是哩。”
“是没钱了吧?”
齐伯略略迟疑,笑一下:“有哩。”
挺举摸会儿口袋,连掏几下,摸出一块银角子,搁到桌上,面色尴尬。
齐伯笑笑:“挺举,先吃饭吧。”
挺举端起碗,将菜搅进饭里,扒拉几口,将一碗米饭吃下,擦把嘴,起身:“齐伯,小姐身子渐渐大了,荤腥不能少,蛋禽果蔬也不能断。再有,再把阿姨请回来,钱的事体,您甭费心,有我哩!”
“我??这就去买。”
挺举搁下碗,大步走出。
挺举没钱了。
操持碧瑶的婚礼花去了他最后的几块银元。这几日来,他天天守在天使花园里,一切由葛荔操办,日用不用他管,他没有觉出没钱。只在刚才掏钱的那个瞬间,他才意识到这个。
大街上,挺举一边走路,一边思索挣钱的事,眼角时不时地瞄向两侧店铺,希望撞到个用工的招牌。
不知不觉中,挺举拐到了霞飞路,望到了鲁家的大宅子。
挺举大步走去。
大门仍旧落锁,但封条被人揭了,被风吹落在一个角落。
挺举走过去,捡起封条,看一会儿,扔掉,转个身,大踏步走去。
挺举一口气走到茂升钱庄,望见门前散落一地的鞭炮碎屑,匾额换作新的了。
“安顺?”挺举盯住新匾额,心里嘀咕,“难道是他?”苦笑一下,走进钱庄。
老潘望见,迎过来。
“潘叔?”挺举震惊,“没想到是你!”
“嘘!”老潘扯他走到一角,“你哪能过来哩?”
“随便逛逛。啥人是新东家?”
“不晓得哩。”老潘压低声音,“有人寻到我,要我召集老人手,重开钱庄,依旧让我做协理。月薪十二块。炒股赔光了,家里日子紧巴,我??只得应下??”
“老匾呢?”
“跟我来!”老潘引他走到后院一角,拨开一堆破烂,摸出老匾,“在这儿呢,我打算收工之后拿回家哩。”
挺举拿起细看,心里一揪:“哪能破成两半呢?”
“是新经理摔的。”
“潘叔,这块匾我拿走了!”挺举提起匾额,大踏步走出钱庄。
送走挺举,洗好碗碟,齐伯来到菜市场。
市场凋零,卖鱼卖肉的摊位没剩几家,且几乎没有买家。
齐伯这儿转转,那儿看看,在一个卖鱼的小贩前面蹲下来。水盆里是一堆小鲫鱼,最大的不过中指长。
“几钿一斤?”齐伯问道。
“一角。”鱼贩应道。
“给我来一斤!”
“不零卖,想要就一揽子拿去。”
“我没介多钱,就买一角??小伙子,帮个忙!”
小贩白他一眼:“没介多钱,还想吃鱼?不卖不卖!”
齐伯轻叹一声,缓缓站起。
齐伯走出市场,正在迟疑,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齐伯!”
齐伯回头一看,惊喜道:“阿祥?”
“齐伯,来买菜呀!”
“是哩。小姐口馋,我这给她买点儿荤腥??”
阿祥看向他手中的空篮子:“哪能没买哩?”
“我??”齐伯苦笑一下,脸色尴尬,“正说要买哩,钱袋却不见了。唉,人老了,丢三落四,到这辰光也想不起来落在哪儿了!”
“齐伯,你守这儿,我寻去!”
阿祥撒腿跑走,不消一袋烟工夫,跑回来,喘着气,递上两块银元:“齐伯,钱寻到了,我们一道买去!”
齐伯接过银元,老泪流出。
二人走进市场,阿祥做主,一口气买下几十枚蛋、一只母鸡、一块肥肉、一块豆腐、一盆小鲫鱼并一些果蔬,满载而归。
阿祥帮他提到家里,辞别,寻工去了。
齐伯将小鱼养在水盆里,拿出几条小的正在宰杀,望见挺举走进来。
齐伯迎到灶房门口,乐不可支,指着院中的活鸡道:“挺举呀,你看,鱼、肉、鸡、蛋,这算是买齐了!”
“好哩。”挺举提着匾额走进中堂。
齐伯扔下鱼,跟进去。
匾额已被修复。工艺不错,那道断痕不细审是看不出来的。
挺举走到几案前,将匾额恭恭敬敬地摆在几案正中鲁俊逸的牌位后面。
挺举面对牌位跪下,拜上几拜:“鲁叔,挺举起誓,有朝一日,挺举让它归复原位!”
齐伯盯住匾额,有顷,长叹一声:“唉??”
在安顺钱庄开业的第二天,阿祥寻到挺举,告诉他一个重大消息:茂平谷行复业。
“复业怎么了?”挺举显然并不感到惊讶,淡淡说道。
“招人哪!”阿祥兴奋道,“我问过了,优先老人手!”
“说说,怎么复业的?”挺举问道。
“这几天找活做,四处寻遍了,一宗也没寻到。我正着急,刚好路过咱家老谷行,嘿,门开了,换匾了,还放了一串鞭炮。我审那匾,叫‘安平谷行’,门外立个牌,招人。我立马进去应聘,店里只有一个账房,听他说,新的掌柜吃酒去了,估计要两个时辰才回来。听账房说,谷行招人不多,老人手优先,薪水面谈。我高兴坏了,二话没说,赶过来寻你!”阿祥抬头看天,“辰光差不多了,我俩抓紧些,免得别人占先。”
“安平?”挺举心里一颤,“走,瞧瞧去。”
二人来到谷行,挺举抬头看向匾额,比原来的大一号,“安平”二字极是扎眼。
二人进店,账房迎上。
“账房先生,这是我家阿哥,原是这店的—”挺举扯他衣服,阿祥顿住。
账房上下打量挺举:“姓名?”
“伍挺举!”挺举应道。
“嗯,”账房点头,“这个名字我晓得,是老人手,掌柜应下了,走吧,到里面谈薪水去!”
账房引领二人走进店后,望见一人站在码头上,对河水站着。
账房小声道:“掌柜的,有老伙计上工,想跟你谈谈薪水!”
那人扭头。
阿祥吃一大惊。
掌柜不是别个,正是他们的老对手—阿黄。
阿黄一身酒气,但没有醉,冲二人诡诈一笑,盯住挺举:“伍掌柜,你终于来了!”
挺举、阿祥互望一眼。
“你在等着我,是不?”挺举问道。
“等等等,”阿黄又是几笑,“本店昨日开张,阿黄我一连赶走几十个前来应工的人,只为等你一人!”
“为什么一定等我?”
“因为我的阿哥有特别交代!”
“你的阿哥是哪能个交代的?”
“多用老人手,少用新人手!我打探下来,在这店里,最老的人手是这位小兄弟,次老的就是你伍掌柜喽!”
“阿哥,”阿祥扯下挺举衣服,“我们走吧,这碗饭吃不得!”
“小兄弟,”阿黄阴阳怪气道,“脾气介大可就不好喽。还有,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这个店里,没有人再来收秩序费。”
阿祥又扯挺举。
挺举一动不动。
阿黄看向挺举:“伍先生,听账房讲,你俩是来谈薪水的,开个价吧。”
挺举微微一笑:“我们是来求工的,请掌柜出价。”
“一个月五块,成不?”
阿祥急了:“太少了,我们给一般伙计一个月也发八块呢,还不算奖励!”
“你讲的是老皇历喽。”阿黄扭转身,看向河浜,“眼下市场不景气,我出这个价,也是因为你俩是老人手,是阿哥特别交代过的!”
“你??”阿祥气急,扭头要走,被挺举扯住。
“好吧,就这么定,五块!”挺举一口应允。
“呵呵呵,”阿黄竖起拇指,“还是伍掌柜爽气!今朝就算上工了,我新进了一船大米,过会儿就到,你俩守在这儿,等着卸货吧。”
晚餐过后,葛荔指挥众小天使正在清扫饭场,挺举一身臭汗,一步一摇地走进园门。
挺举朝脸盆里舀些水,刚要洗脸,葛荔提着一桶热水走出来:“澡房里去,水都为你备好了。”
看看自己的一身臭汗,挺举笑笑,提过热水,走向澡堂。
“等一下。”葛荔跑回自己房间,拿出一套干净衣服,“这个拿上!”
挺举接过,再次笑笑,走进去,关上房门。
半小时后,挺举抱着一身脏衣服,焕然一新地出来。
葛荔迎上,接过他的脏衣服:“你过来!”
挺举跟她走进房间。
葛荔稍稍掩上门,两眼盯住他:“听说你寻到工了!”
“是哩。”挺举应道。
“扛粮包,一个月五块大洋!”
挺举苦笑一下,算是认可。
葛荔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银元:“这是十块,你先拿去用!”
“我不能拿。”
“不是公款,是我自己赚的!”
“你??”挺举一脸惊讶,“哪能个赚来的?”
“算命!”
挺举扑哧笑了:“啥人介大方?”
“伍挺举!”
“呵呵,”挺举猛然想起旧事,笑了,“有这回事儿,我给过你十块!”
葛荔盯住他:“这十块我是要放高利贷的,你得想清爽!”
挺举看着钱:“五倍利,成不?”
“不成。”
“那??你想多少?”
“要你所有的利!”
挺举将钱收起,装进袋里,笑笑:“我贷下了!”
葛荔打开门,娇嗔道:“走吧,吃饭去。你那一份,我留着呢。”
二人刚走出门,园中一阵脚步声急,阿祥跑过来,气喘吁吁:“阿哥,快,齐伯要你马上回去,来贵客了!”
“啥人?”挺举问道。
“一去就晓得了!”
与碧瑶婚后,若无事情,挺举很少过去,即使去,也要拉上葛荔。
听到贵客,挺举、葛荔匆匆赶到,推开院门,见客堂灯火辉煌,当堂坐着马掌柜。碧瑶坐在他的怀里,偎依着他,马掌柜的手抚在她的头上,轻轻晃着她。
灶房里传出叮当声,显然是齐伯在忙厨。
“马叔?”挺举惊喜地叫道。
马掌柜松开碧瑶,站起来:“挺举??”
二人紧紧握手,百感交集。
马掌柜老了许多,原本洒脱的个性似也变了。碧瑶低头坐在一边,眼角挂着泪。葛荔走到她身边,掏出手绢为她抹去泪水。
碧瑶起身,上楼。葛荔略顿一下,跟着她上去。
马掌柜指指对面椅子,对挺举笑一下:“坐。”
二人坐下。
“挺举,瑶儿的事体,我全晓得了。马叔??替俊逸,替我阿妹,谢你了!”马掌柜拱手。
“马叔,甭讲这些吧。”见他一身孝服,挺举怔了,“马叔,你??已经去过四明了?”
“还没呢。”马掌柜苦笑一下,“这身孝衣是为我姆妈穿的。”
挺举心里一揪:“老夫人她??”
“听说俊逸和阿妹出事体,她一头栽倒,再也没能起来。我四处求医,姆妈撑持数月,撒手走了。前几日我才把后事处理好,今朝就赶来看望你们!”
挺举长吸一口气:“我??姆妈和我阿妹,可好?”
“还好。老夫人最后几日,得亏你姆妈和你阿妹天天陪伴。”
院子里一阵响动,阿祥喜气洋洋地走进来,提着几块卤肉和一坛黄酒,冲厨房叫道:“齐伯,甭忙活了,现成的下酒菜,还有一坛老酒哩。”
“呵呵呵,”马掌柜几步走出去,望着酒坛子,“你小子呀,哪壶不开提哪壶,你马叔早就戒了!”
阿祥放下酒坛,揭开盖子,故意嗅几下,做迷醉状:“啧啧啧,好香啊,不愧是女儿红,十八年陈!”又转对马掌柜,“老掌柜,这酒是徒子专门为您老买的,没想到您老戒了。戒了也好,您老就吃肉下饭,看着徒弟陪齐伯、阿哥慢悠悠地喝,保证见底!”
“哈哈哈哈,”马掌柜大笑几声走过来,在他肩上拍几下,“你小子失算哩,老掌柜这酒,既可以戒,自然也是可以开戒的。”
齐伯走出来,提起卤肉走向厨房。
阿祥跟过去:“齐伯,我来!”
挺举、马掌柜回到客堂。
“马叔,”挺举看向马掌柜,“前些辰光事体太多,鲁叔的后事仍在搁着。你来得正好,我们这就议议,得让鲁叔魂归故里。”
“我也是为这事体来的,”马掌柜应道,“无论如何,得让俊逸和阿妹回家。世事艰辛,叶落归根,怎能让他们没个归处呢?”
因是运棺木,客轮是坐不成的,只能包船。包船是笔不小的费用。谈到钱上,马掌柜拿出一张庄票,是五百两规银。
“介多钱,你哪儿来的?”挺举惊道。
“俊逸把宁波的铺子送我了,我这是还给他!”马掌柜将庄票递给挺举,“你拿去张罗,让俊逸和我阿妹体体面面地回归故里!”
三日之后,一艘运货的小汽轮装载一具密封严实的棺木沿水路驶回宁波,在阵阵哀乐声中由马车载入鲁家的老宅子里。
前院空场地上也早搭起一个戏台子,主唱的仍旧是甫家班子。
观众甚多,多是吊祭来的。
甫家戏班动用了最大阵容,一行十一人,外加两个帮闲的。戏本是马掌柜点的《诸葛亮吊孝》,甫家班子各出本领,或弹或拉或唱,无不尽情。
唱得最卖力的是甫韩氏扮演的诸葛亮。甫韩氏两手拍打周瑜的假棺木,放声悲唱:“呜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烝尝!吊君幼学,以交伯符;仗义疏财,让舍以居。吊君弱冠,万里鹏抟;定建霸业,割据江南。吊君壮力,远镇巴丘;景升怀虑,讨逆无忧??”
甫韩氏唱得激昂悲壮,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在场听众无不动容,以襟拭泪。
鲁俊逸是个好人,发达后在家乡行过不少善。鲁家转瞬兴衰,家乡人无不唏嘘。翌日下葬,送葬人不下数百,场面浩大,一溜儿纸人纸马纸轿子络绎二里多地,吹鼓手更是摇头晃脑地鼓着腮帮子一路狂吹。
鲁碧瑶哭晕了。
鲁碧瑶被舅舅马掌柜一路扶回来,扶进鲁碧瑶曾经度过部分童年时光的闺房。
“瑶儿,”见她的气色已经平缓下来,马掌柜开始商量正事,“入土为安,你阿爸的事体算是有个了结了。”
“嗯。”
“下面该是你的事体。”
碧瑶咬紧嘴唇。
“你回来几天了,无论如何,也该去望望你的婆婆。你与挺举既然拜过天地,假的也就是真的了,街坊邻居无不晓得你是伍家的媳妇,面子上的事体马虎不得。你若不去,挺举姆妈会哪能个想哩?”
碧瑶的目光落向手腕上的玉镯,耳边浮出两个声音,一个是顺安的:“鲁小姐,你戴上的既是伍家的传家手镯,什么就都是伍家的了,跟我甫顺安没有关系!”另一个是葛荔的:“我们这也讲清,挺举与你结婚,是做个样子给人看,好让妹子有个名分,堂堂正正地把孩子生下来。你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打实里是不行的。我爱挺举,挺举也爱我??”
碧瑶再次咬住嘴唇,泪水流出,良久,抬头,语气坚定:“不去!”
马掌柜长叹一声,转身走出。
傍黑时分,甫韩氏一身疲惫地挨进甫家院子,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
甫光达挑着一身行头,跟着走进。
甫韩氏的声音不无夸张:“哎哟,累死我了。快来,给我捶捶腰!”
甫光达放下行头,过来为她捶腰。
甫韩氏闭目享受,一边哼唧,一边指点:“这儿,左边,再往下点,对对对,哎哟,疼死了,再重点。捏,揉,再用力,对对对,就是这个力道??”
甫光达边捶打,边叹息:“前次鲁老爷回来,人是活蹦乱跳的,这次回来??唉,人哪!”
“光达,你讲,啥人会想到鲁家小姐会嫁给挺举呢?介水灵一个小姐,啧啧啧,哭得像个小泪人似的!要是嫁给顺安,我非笑死不可!”
“你呀,净想好事体!她能嫁给挺举,是她的造化。挺举这孩子就跟中和一样,学问大,懂事体,将来一定有大出息!而她鲁家,说败这就败落了。听说鲁家在上海的家业一忽拉子全没了。”
“你晓得个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人家这后事办的,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有朝一日我翘腿,要是能得这一半风光,也不枉来世间遛这一遭了。”
“你晓得个啥?为办这次后事,老马把镇上的几个大店全都贱卖了,只留下一个小店养老。听人说,那些店全是鲁老爷送给马家的,老马这么做,仗义哩!”
甫韩氏猛地想起什么,忽地站起:“光达呀,你问过挺举没?介大个事体,顺安哪能不回来哩?”
“我??还没顾上??”
甫韩氏白他一眼,数落道:“瞧你这出息,该办的事体一点儿也不上心!快点,我们这寻挺举去!”
二人来到伍家,挺举不在,伍傅氏热情招待,陪他们聊天。
二人一直候到天色黑透,方才听到挺举的声音。
“挺举呀,”甫家夫妇迎上,甫韩氏脸上笑成一朵花,“这几日见你忙得东不是东,西不是西,就没敢过来打搅你!”
“我也说去看望甫叔、大妈呢!”
“挺举呀,大妈没啥别的,就想问问你,安儿他??好吗?他一去数年,没回家不说,连个口信也不捎回来一个,大妈和你甫叔揪心呢。原说去上海看看他的,可上海介大,我老俩人生地不熟,怕是连个东南西北也找不到!”
“顺安挺好的。”挺举走到几案前,拿出一包东西,“这是他托我捎给你老俩的。”
甫韩氏伸手接过:“大侄子呀,不瞒你讲,我也托人打听过,可就是没有安儿的音讯。大妈这想问问你,安儿是在哪家店里做事体?这孩子吃不来苦哩!”
“阿弟在为官家做事体,忙得很,脱不开身哩。甫叔,大妈,你俩只管放心,阿弟他干得好哩!”
甫韩氏、甫光达嘘出一口气,互看一眼,难掩兴奋。
甫韩氏压低声音:“大侄子呀,你快讲讲,他在哪个官家?”
“这??”挺举迟疑一下,笑了,“是个大官家,我俩也不常见面。大妈,你有啥事体,我回去了讲给他就是。”
“我老俩没啥事体,只要安儿没事体就成!”甫韩氏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裹,“不会是啥稀罕物吧?”见是一些丝绸及一些补品,“哎呀呀,瞧这孩子,一点儿也不心疼钱!介贵重的东西,买介多做啥?”
“大妈,辰光不早了,要是没啥别的事体,我得??”挺举脱掉外衣,作势洗澡。
“好好好,你快洗去,我俩回去了??”甫韩氏拿上包裹,与甫光达心满意足地走出。
送走两位老人,望着他们消失在夜色里,挺举轻叹一声,返回院里,关上院门,却并没洗澡,而是走进堂间,端起灯,走进自己的卧室,铺好床,坐在床头。
挺举闷坐一时,拿起书,就灯欲读,一阵沙沙响声,伍傅氏掀开门帘,走进来。
“姆妈,”挺举看向她,“介晚了,您哪能不睡哩?”
“举儿,”伍傅氏盯住他,“告诉姆妈,你跟鲁小姐,究底是个啥事体?”
挺举挤出一个笑:“姆妈,您甭多想,没啥事体。”
“要是没啥事体,你哪能天天睡在家里,不去陪伴小姐呢?”
“到老家了,我不想住在别人家。再说,久没见到姆妈了,我想离姆妈近点儿。”
“你已经成家了,就得有个成家的样子。你在家一住几日,天天让小姐守空房,成个啥体统?”
挺举喃声:“姆妈讲得是。明朝我就去陪小姐!”
“什么明朝?今朝就去!”
“姆妈??”挺举苦笑一下,“介晚了,碧瑶怕是??”
伍傅氏点头:“也是哩。那就明朝去吧。还有,小姐既然嫁进伍家,哪能不来望望我这个婆阿姆哩?”
“姆妈,碧瑶就说来望你哩。这些日她过于伤心,还没有缓过神。”
“唉,是哩。”伍傅氏长叹一声,“介多事体一下子摊到头上,任啥人也撑不住,何况她还是个小娘哩。哦,姆妈还要问你个事体,送殡辰光,我注意到碧瑶身子不便,是不是??”顿住,盯住挺举。
“是哩,她有喜了。”
伍傅氏既惊且喜:“天哪,介大个事体,你??哪能不早讲哩?”
“我??想明朝再讲给姆妈听!”
“这这这??”伍傅氏作势赶他,“挺举呀,啥也甭讲了,快去陪碧瑶。于伍家来说,没有比这更紧要的事体了。告诉她,甭来望姆妈,就在家里守着,姆妈明朝望她去!”
挺举苦笑一声:“好咧。”起身,披上衣服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