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两年后
阿曼达把两盘千层面放进冰箱,看了一眼烤箱,检查一下蛋糕。虽然,贾里德还要过几个月才满二十一岁,她已经把六月二十三日,看作他的第二次生日。两年前的这一天,他拥有了一颗新的心脏;那一天,他获得了第二次活下去的机会。假如这不值得庆祝,她不知道什么才值得庆祝。
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弗兰克在工作,安妮特在朋友家参加睡衣派对还没回来,林恩在盖普公司做暑期工。同时,贾里德开始在一家资本管理公司实习之前,计划好好享受最后的自由的日子,跟一群朋友打垒球。阿曼达警告过他外面会很热,让他保证会喝很多水。
“我会当心的。”他向她保证,然后去了垒球场。这些天,也许因为他正在长大成熟,也许因为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贾里德似乎理解了阿曼达母爱中包含的担忧。
他以前并不总是这么容忍。在事故过后的心理阴影期,似乎所有事情都能惹恼他。假如她关心地看着他,他就抗议说她让他感到窒息;假如她想跟他聊天,他就反唇相讥。她能理解他的坏脾气背后的原因:他康复的过程很痛苦,服下的药物经常让他觉得恶心。虽然进行了理疗,但他曾经强壮的肌肉开始萎缩,加强了他的无助感。他在情感上的恢复比较复杂,他跟许多接受移植的病人不一样,他们等了很久,希望能获得机会延长生命,贾里德却忍不住觉得他的生命被夺走了许多年。他有时候冲着来看他的朋友们大呼小叫。事故发生几个星期后,他在性命攸关的那个周末,他钟情的女孩梅洛迪告诉他,她在跟其他人约会。贾里德看得出很沮丧,他决定这一年从学校休学。
这是一条漫长的、有时令人灰心的道路,但是,在理疗师的帮助下,贾里德逐渐开始恢复。理疗师还建议弗兰克和阿曼达,定期跟她见面,谈谈贾里德面临的挑战,他们应该怎样应对,以及怎样来支持他。他们的婚姻自身有问题,有时候很难把他们之间的矛盾放在一边,给予贾里德所需要的安全感和积极鼓励;但是,他们对儿子的爱终究比其他任何事情更重要。贾里德经历了悲伤、失落、愤怒等各种阶段,最后逐步开始接受自己的新情况,他们尽了自己所能来支持他。
去年夏初,他在社区大学选修了一门经济学课程,没多久之后,他决定在秋天重新进入戴维森学院全日制学习,这让阿曼达和弗兰克感到无比骄傲和欣慰。那个星期,他出其不意地在饭桌上提到,他读到一个心脏移植后活了三十一年的男人的故事。既然医学发展日新月异,他猜自己甚至能活得更久一点。
回到学校以后,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咨询医生之后,他开始跑步,经过一番努力锻炼,他现在每天能跑六英里。他开始每周去健身房三到四次,渐渐恢复了原来的体格。夏天上的课让他着迷,他决定回到戴维森学院后,专心学习经济学。回到学校几周后,他认识了另一个将要主修经济学的女孩劳伦。他俩沉浸在爱河之中,甚至开始谈论毕业后结婚。过去的两周里,他们由教会资助去海地执行任务。
除了积极地进行药物治疗,以及绝对禁酒,大部分时间,贾里德就像普通的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一样生活。尽管如此,他没有抱怨母亲想给他烤个蛋糕,来庆祝心脏移植。两年过去了,他最终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是幸运的。
然而,贾里德新近有个烦恼,阿曼达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她正把碟子放进洗碗机,贾里德在厨房里帮她,他停下来靠着柜台。
“嗨,妈妈?你今年秋天会去杜克大学医院做慈善活动吗?”
过去,他总是把她举办午餐会募集资金称作活动。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自从车祸发生后,她再也没有举办活动,也没有在医院做义工。阿曼达点了点头,“是的。他们又邀请我担任主席。”
“因为你不在的几年里,他们搞得一团糟,对吗?劳伦的妈妈是这么说的。”
“他们没有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他们只不过做得没有计划中那么好。”
“我很高兴你又开始做了。我的意思是说,为了贝儿。”
她笑了,“我也是。”
“医院也觉得高兴,对吗?因为你在募集资金?”
她拿过一块毛巾,擦干了手,仔细看着他。“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感兴趣?”
贾里德隔着t恤衫,心不在焉地挠着伤疤。“我希望通过你在医院认识的人,替我找到一些线索,”他说,“这是我一直在思索的问题。”
阿曼达把蛋糕摆在柜台上放凉,她走到后门廊上,仔细地审视着草坪。虽然,弗兰克去年装了自动洒水装置,草还是斑斑点点地死去,因为草根已经枯萎了。她看见,他今天去上班前,站在一块深褐色的草皮边上,脸色铁青。过去几年里,弗兰克对草坪陷入狂热。跟大部分邻居不一样,弗兰克坚持自己刈草,他告诉所有询问的人,在办公室忙完一天填牙洞和修整牙冠后,修整草坪能帮助他放松。虽然,她觉得这有几分是实话,但他的习惯中也有几分是强迫。无论晴天还是下雨,他每隔一天都会刈草,在草坪上修出棋盘花纹。
阿曼达一开始不相信,但是,自从车祸那天起,弗兰克没有喝过一杯啤酒,甚至没尝过一口葡萄酒。他在医院时,发誓无论如何都会戒酒,他说到做到,恪守了誓言。两年后,她知道他无论何时,都不会回到老路上去了,很大程度上出于这个原因,他们之间的关系改善了。他俩无论如何都不算和和美美,但也不像曾经一度那样可怕。事故发生后的日日月月,他们几乎每晚都会争吵。痛苦、愧疚和愤怒,把他们的每句话都磨成利刃,他们经常向对方大喊大叫。弗兰克接连几个月睡在客房里,早晨,他们的视线很少互相接触。
这几个月过得很艰难,阿曼达却终究无法走出离婚的最后一步。贾里德的情感状态很脆弱,她无法想象给他带来更多伤害。她没有意识到的是,她维持家庭完整的决心,没有收到想要的效果。贾里德出院回家几个月后,阿曼达走进起居室的时候,弗兰克正在跟贾里德说话。弗兰克照常站起来,离开房间,近来这已成为习惯。贾里德目送他走开,转向母亲。
“这不是他的错,”贾里德对她说,“当时是我开的车。”
“我知道。”
“那就不要再责怪他了。”他说。
讽刺的是,贾里德的心理医生,最后说服她和弗兰克接受心理咨询,解决他们婚姻中的问题。她指出,家庭的紧张气氛会影响贾里德的康复,假如他们真的想帮助儿子,他们应该自己去做婚姻咨询。没有稳定的家庭环境,贾里德会很难接受和适应新的境况。
第一次去跟婚姻咨询师见面时,阿曼达和弗兰克各自开不同的车,咨询师是贾里德的心理医生推荐的。他们第一次谈话,陷入了几个月来的那种争吵。第二次谈话时,他们能做到说话不拔高嗓门。在咨询师温和而坚定的督促下,弗兰克开始参加“匿名戒酒协会”,阿曼达松了口气。刚开始,弗兰克一周去五个晚上,但最近减少到一周一次,三个月前,他开始帮助别人。弗兰克定期跟一名刚离婚的三十四岁银行家共进早餐,他没法做到像弗兰克那样戒酒。直到此前,阿曼达一直都没法相信弗兰克能成功地长期戒酒。
随着家庭气氛改善,毫无疑问,贾里德和女孩们获益匪浅。最近,甚至有些时候,阿曼达觉得她和弗兰克可以重新开始。这些天当他们聊起天来,过去的情景很少出现在眼前;现在,他们在一起时偶尔也会笑起来。每周五,他们出去约会——这也是婚姻咨询师建议的——虽然有时候还是感觉不自然,但他们都知道这样很重要。多年来第一次,他们在许多方面开始重新互相了解对方。
这些带来了一定的满足,但是,阿曼达知道他们的婚姻永远不会有激情。弗兰克不是一个充满深情的人,也许从来都不是,但她觉得这无所谓。无论如何,她尝过爱情的滋味,那种爱值得冒险付出一切,那种爱就像天堂的一瞥那般珍贵。
两年了。自从她和道森科尔共度周末以来,两年的光阴流逝了;自从那天摩根坦纳打电话告诉她道森去世以后,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两年。
她把那些信件跟塔克和克拉拉的照片,还有那片四叶草保存在一起,藏在她放睡衣的抽屉底下,弗兰克从来都不会看这个地方。当她感到,失去他的痛苦特别强烈的时候,她会时不时地拿出这些东西来看一看。她重新读了信,用手指迅速捻动着四叶草,心里在想那个周末,他们对彼此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深深相爱,却并不是情人;他们是朋友,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几乎是陌生人。但是,他们之间的激情是真实的,就像她脚下站立的土地一样不容置疑。
去年,道森逝世一周年后过了几天,她去了一趟奥利安托。她开车拐进墓地,步行走到墓园深处,那里有一小块高地,俯视着一片枝繁叶茂的灌木丛。道森的遗体埋葬在这里,离科尔家族的墓地很远,离贝内特和科利尔家族的墓地更远。她站在朴素的墓碑前,凝视着有人放在那里的新摘的百合花。她想象着假如命中不幸,她被埋葬在这个墓园的科利尔家族墓地,他们的灵魂最终会找到对方——就像他们生命中曾经的那样,不是一次而是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