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说:“那个跟我玩‘月亮追太阳’捉迷藏游戏的苏里坦哥哥,现在扔下我们躲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从小那么疼我,当我是她的亲妹妹。我很想贿赂那些鸽子,好让它们给躺在这里的哥哥传递我回来的消息。”
几只灰色的鸽子飞过王宫的上空。
阿依对她丈夫吾斯曼回忆着陈年往事:
“那个时候麦王常说,爱花草的人,灵魂和这些树木花草一样,是永生的。不爱花的人,是没有灵魂的。小时候,我和苏里坦在王宫院子里追逐,踏倒了一株芍药,麦王让我们俩把花枝扶起来,用白纱布捆好,我们最终没能救活那株花,结果被麦王罚站,在太阳底下晒了一整天。”
“苏里坦无论走到哪里,眼睛都会盯着花种子和盆花,冬天没有花,哪怕塑料花,也会买回来摆在屋里,让它们代替鲜花开着,等待春季。或者买一些花布挂在门窗和墙面,做成褥子,他说躺在花褥子上,就像躺在鲜花丛里一样。这些年,他把柯卡王宫变成了花果园,王宫如今的别名叫做‘古丽巴格’(维吾尔语:花园)。现在这些果木花草一年四季陪伴着苏里坦的灵魂,我觉得苏里坦每天都行走在王宫的花园里。”热依罕说。
阿依的丈夫吾斯曼问古丽:“为何每个王,都为自己造一个大大的墓,是对失去的世界的留恋,是对自己生命消逝的补偿,还是为了留住一段历史?”
古丽知道在这座城里所有先王们的墓,都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毁于一旦,她不无难过地以自己的理解,对吾斯曼解释:“我不知道其他的王是怎么想的,我猜测也许是为了弥补麦王死无葬身之地的缺憾,王爷才希望在去世后,自己能有个体面的墓葬。”
阿依接过话说:“苏里坦的时代,不再是先王那样的王者时代。从麦王人头落地之时起,柯卡王的时代就已经宣告终结。生活像一个历史机器倒错的片子,苏里坦是世袭中断裂过的那一截,他的身上承载着历史的遗留。活着的时候,像大火之后的烟囱,保留世袭历史烟熏火燎的标本,供世人记忆。现在他熄灭了,燃尽了,成为一撮历史的灰烬。这些来王宫参观的人们,难道还会认为这个时代需要一个王?他们只不过想看看过去曾经有过的王,苏里坦用了活人的方式展现了这段历史,他是这段历史特殊的延续,已经谢幕的他身上历史的余温,还在吸引着人们回望过去罢了。”
阿依看望了很多苏里坦的亲戚朋友,他们说起苏里坦,都觉得他还在,似乎还住在王宫,跟活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从小抱养阿依的麦王,已经跟历代柯卡王一起排在蜡像的行列,伫立在王宫的展览馆内,被花草簇拥着。阿依走过去,一代代郡王恍若真人再现。她相信他们的灵魂还在王宫徘徊。
阿依看看手上宣传册中的照片,晚年的苏里坦风霜满面,皱纹像沟壑一样深重,面孔像一部翻开已久的古老的书,也像一个安详的句号。他目光探进历史之中,仿佛在回忆斑驳的往事,用力探寻和打捞一艘滑进岁月深处的沉船。阿依的目光被牵引到书的扉页那些介绍性的文字:
“苏里坦经历了柯卡王家族最后的辉煌。14岁他就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巴郎子”,一跃成为万人瞩目的王。也正是这个特殊身份,使他的一生中充满了大悲大喜。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遭遇了与亲人生离死别的凄苦。母亲生他时难产,折腾了四天四夜,生下他,便撒手人寰。他一出世,就在家族早已设计好的命运中,一步步地变成另外一个人。从一个不懂事的小巴郎成为“王爷”,七十多年来,这个称号从没有让他觉得自己和柯卡老百姓有什么血缘的不同,如果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他所拥有的这个封号,让他承受了更多的人生磨难,一直到了后半生,他才拥有了一段安宁的日子。”
王宫的月亮早早地升上来,照在苏里坦的墓地里,还是阿依小时候跟苏里坦一起看过的那一枚。多少年来,无论身在哪里,每当月亮升上来,阿依就会想起王宫,想起跟苏里坦玩过的“月亮追太阳”的游戏。此刻她好像明白麦王给她取这个名字的含义了。麦王知道阿依早晚要回家,来看那一枚柯卡的月亮。如今,月的清辉覆盖在苏里坦的墓地,月光从清真寺的尖顶上倾泻下来,像一件薄薄的纱裙,轻轻地包裹着阿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