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士兵 2(2 / 2)

石钟山自选集 石钟山 7524 字 2020-11-17

秋天到了,他开荒的地有了收获,他又把那间小木屋翻盖一新。木屋还是木屋,比以前大了,也亮堂了许多,他等着小兰来过日子。后来,他又跑到八里外的小村里要了一只狗,黑色的皮毛溜光水滑,只有四个蹄子带一圈白。一个人,一只狗,他们在山坡上守望着。守着那十四座坟,望着远山近云。有时,他和战友说话,有时也和狗说话,说着唠着的就有了日子,有了念想。

又过了不久,地方组织来了一些人,他们是来看那十四座坟的,又问了他许多情况,他就把当年阻击战的前前后后又说了一遍,组织上的人认真地记录了下来。包括那些牺牲战士的名字,当然也问了一些他的情况。组织上的人留下话,让他找原部队上的人,把他的情况进行说明,组织好给他一个名分,也好对他进行一些照顾。

组织上的人走后,他就又想到了一八二师,还有长睡在那本烈士花名册里的名字,他自己肯定无法得到证明了。他觉得证明不证明自己无所谓,重要的是那些烈士们,他们在这里默默地躺了几年了,他们的亲人已经望眼欲穿了。

果然,又是没多久,组织上在这座山上立了块碑,是烈士纪念碑,碑上写着烈士的事迹和他们的名字。组织上的人对他说,这些烈士的家人都会得到名分和照顾,同时又催他到部队上去找人证明自己。

从此,在山坡上他的目光中就多了一块碑,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他为烈士们感到欣慰。望着想着,又回到了那场阻击战打响的那个傍晚,太阳血红血红的,他和战友们列队站在山上,听着风声在耳旁吹过。此刻也是傍晚,那时站在他身边的是十四个活蹦乱跳的生命,现在他们却躺在他的眼前。一想起这些,他就感到惭愧,为着自己还活着。

日子

那天,他坐在木屋的门前,望着通往山下的那条小路。小路是他踩出来的,还有那只狗,他们上山下山,山下是他开垦过的庄稼地。每年的清明节,会有人来给烈士们献花,花儿摆在纪念碑前,很新鲜的样子。的领导每次都会和他说会儿话,来时握手,走时也握手,他向领导们敬礼,来了敬,走了也敬,然后目送着领导们下山。

这些日子,他开始思念小兰了。有小兰的日子是温暖的,小兰是个好女人,跟了他就一心一意的,无怨无悔。他去看望过几次小兰和吴老汉,吴老汉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每次见到吴老汉,心里都沉一沉。他在家里住上个三天两日的,心里就像长了草似的,他又惦记那些战友们了。他离开家时,小兰每次都给他烙上一摞饼,让他带着。他回来后,要吃上好些日子,他每次吃那些烙饼都会想起小兰,想起小兰的种种好处。

这一天,他在小路上看见了小兰,小兰正吃力地一步步向山上走来。刚开始他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他用手揉揉眼,待确信是小兰时,他向山下奔去。小兰变了,她挺着个身子,气喘吁吁地站在他的面前。他上下打量着小兰,不认识了似的。小兰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道:傻瓜,我有了。

他想起自上次回家到现在已经有半年了,他小心地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了木屋里,喘过气来的小兰说:爹一个月前就去了,他去时一直喊你的名字,可你就是不回去。

小兰眼圈红了,他也忍不住流下眼泪。

爹是个好人,救了他,又把闺女嫁给了他,他却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老人家从没有一句悔话。爹走时他应该陪在身边的,他捧起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他在心里发誓,以后要常去看爹,在他的坟前烧纸磕头。

他有了孩子了,孩子生在一个雨夜,那天晚上的雨很大,他给孩子取名叫大雨。一家三口人,从此就在木屋里站稳了脚跟。

那年的冬天,大雨半岁时,他突然想出去走一走。这阵子做梦,老是梦见团长张乐天,每次团长都在梦里冲他们说:小贵呀,我想你啊。他每次从梦中醒来后,都要冲着黑夜发呆。从一八二师那里知道,团长在整编之前就牺牲了,独立团有自己的活动范围,应该集中在本县。他要去看团长,可他又不知道团长在哪里,向打听过,的人也是不知道。

他只能像当年追赶队伍一样,满山遍野地找了。出发前,小兰又给他烙了一摞饼,他背个包袱,把那些饼带在身上出发了。

雪深深浅浅地在他的脚下,沟沟坎坎、山山岭岭都留下了他的脚印。他每到一个村子里,都要打听当年的独立团,询问独立团是否在这一带打过仗,他会依据这些信息,去寻找独立团当年的踪迹。

经人指点,他坐了一程汽车,来到了叫吴市的地方。别人告诉他,独立团在整编前曾在吴市和暂三军打了一仗,不久就整编了。他来到了吴市的烈士陵园,那里躺着许多烈士,这些烈士当然都和吴市有关。烈士坟前都有碑,碑上刻着烈士的名字和他们的事迹。

当他看到张乐天三个字时,他震住了,团长张乐天的坟靠近烈士陵园里面一些。他浑身颤抖,没想到真的见到了自己团长的坟墓,他举起了右手,给团长敬礼,然后在心里悲怆地喊着:团长,小贵来了——

他双腿一颤,跪在了团长的墓前。

后来,他坐在了团长的墓前,看到了团长的事迹——

张乐天:1917-1948河北赵县人

1948年6月14日,在吴市马家沟为掩护野战医院转移,被暂三军一个团包围,突围中不幸牺牲。

1948年6月14日,那个日子,他正在小兰家养伤,那会儿他的伤还没有痊愈,但已经可以拄着棍子下地了。

他在团长的墓前,喃喃着:团长,小贵可找到你了。那次的阻击战中,我一直在等军号吹响,军号一直没有响,我们就一直打呀;后来我就去追你们,可就是没追上;现在独立团的人就剩下我一个了,只有我还活着,我的心里不好受啊;你们死了,我却还活着……

他一边哭着一边说着,他又抱住团长墓前冰冷的石碑,仿佛抱着的就是团长。

他又哭诉道:团长,我想你呀,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忘记你。我现在还和全排的人在一起,我们每天说话,唠嗑儿,和原来一样。你一个人躺在这里,离我们那么远,我们都很想你,团长啊……

那一次,他在团长的墓前坐了又坐,站了又站,从天明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亮。他把想说的话都说了,最后要离开团长的墓时,他又给团长长久地敬了个军礼,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走之前,他发誓般地说:团长,我以后会常来看你,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太孤单了,我会常来陪你的。

他走了,走得依依不舍,难舍难离的样子。

回到山上木屋的第一件事,他没顾上吃饭,也没喝水,就来了墓地里。坐在战友们中间,仿佛在组织战士们开会,他把团长的消息通知给了大家,然后才完成任务似的回到小木屋里。

大雨一天天地大了,日子也就一天天地过去。

大雨

已经懂得一些事的大雨开始关注墓地了。会走路的大雨就经常出入墓地,他在墓地里跌倒了又爬起来,他问父亲:爸爸,土里埋的是什么?

王青贵说:是人。

大雨又问:是什么人啊?

他说:是爸爸的战友。

他们为什么埋在这里?儿子似乎有问不完的话。

他答:他们死了。

大雨还不明白什么是“死了”,他好奇地看着那一排排整齐的墓。

大雨又大了一些,王青贵就给大雨讲那场阻击战,大雨津津有味地听着。刚开始孩子似懂非懂,讲的次数多了,就慢慢听明白了。孩子已经知道,这些父亲的战友就是在阻击战中死的,他们死前和父亲一样,都是能说话、会走路的人。

从此,孩子心里和眼里就多了些疑问和内容。

八岁那年,大雨去上学了。他要去的学校需要翻过一座山,走上六七里路。

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王青贵都会坐在山头上,向山下那条小路上张望,看着儿子幼小的身影一点点走近。大雨每次回来,都要在父亲身边坐一坐,陪着父亲,陪着父亲身边的战友。

父亲指着一个墓说:那是小潘,排里最小的战士,那年才十七岁,人长得机灵,也调皮……

父亲又说:那是胡大个子,个子高、力气大,是排里的机枪手,五公里急行军都不喘一口大气……

时间长了,大雨已经熟悉父亲那些战友了,什么苗德水、小柳子、江麻子、刘文东……大雨不仅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在父亲的描述下他甚至看到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仿佛大雨早就认识了他们。

晚上吃完饭,王青贵总要到墓地里坐一坐,这个坟前坐一会儿,那个坟前坐一会儿,絮絮叨叨地说一些话。大雨也会随着父亲来这里坐一坐,他已经习惯父亲这种絮叨了。

他听父亲说:江麻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如果你还活着,今年你都有三十五岁了。

大雨看到江叔叔的墓前多了一只酒杯,还有一支点着的香烟。他望着这一切,心里就暖暖的,有一种东西在一漾一漾的。

有一天放学回来,大雨又来到父亲身边,坐在父亲的对面,望着父亲道:爸——

父亲抬起头望着儿子。

儿子盯着父亲的眼睛说:爸,你真的打过仗,不是个逃兵?

父亲的眼睛一跳,他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这么问他。他盯着儿子,恨不能扇他两巴掌。

大雨说:爸,这不是我说的,是我那些同学说的,他们说你是逃兵,你才没有死。

父亲望着远方,那里的夕阳正一点点地变淡。父亲的眼里有一层东西在浮着,大雨知道那是泪。

大雨很难过,为自己也为父亲,他小心地走过去,伏在父亲的膝上,叫道:爸,他们不信,我信。你是独立团最后一个战士。

父亲的眼泪滴下来,落在儿子的头上,一颗又一颗。

许久,父亲抬起头,抚摸着儿子的头道:大雨,记住这就是你的家,你以后会长大,也许要离开这里,但爸爸不会走,爸死了也会埋在这儿。你别忘了爸爸和爸爸的这些战友。

大雨抬起头,冲父亲认真地点了点头。

以后,王青贵又开始给大雨讲张乐天团长的事了。后来大雨知道,父亲的团长张乐天的墓在吴市的烈士陵园里。大雨非常渴望见到父亲的团长张乐天,在父亲的描述里,张伯伯是个传奇式的人物,神勇善战,这对大雨来说充满了诱惑和神往。他认真地冲父亲说:爸,你啥时候去吴市,带我去看看团长伯伯吧。

父亲郑重答应了他。

在这之前,每逢团长的祭日,王青贵都要去看望团长,在团长身边坐一坐,说上一会儿话,临走的时候给团长敬个礼,三步两回头地走了。现在去吴市不用走路了,他们只要走出大山,到了公路上,就有直达吴市的汽车,方便得很。

那一年团长祭日的前一天,王青贵带着大雨出发了。小兰为他们烙了饼,这次是糖饼,还有几个煮熟的鸡蛋。

大雨终于如愿地见到英勇传奇的张乐天团长。父亲给团长敬礼,大雨在团长墓前摆放了一捧野花,那是从山里采来的,特意带给团长伯伯的。父亲抱着石碑在和团长说话,父亲说:团长,小贵来看你了,小贵想你呀,那年军号没有吹响,小贵掉队了,小贵悔呀——

父亲又流泪了,大雨也流泪了。

那次他和父亲从太阳初升,一直待到太阳到了正顶,他们才离开团长张乐天。父亲走得依旧是恋恋不舍,大雨也是一步三回头。

那回父亲还领他去了百货商店,为他买了新书包还有铅笔。这是他第一次进百货商店,看什么都新鲜。

后来,他就和父亲坐上了长途汽车。上车后,父亲问他:大雨,以后还来吗?

大雨点点头。

父亲又说:以后爸爸老了,走不动了,你就替爸爸来看望张伯伯。

大雨郑重地点点头,父亲似乎很满意,他坐在车上打起了盹。大雨看着车窗外,怀里抱着新书包,他看到外面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就在这时,长途车出事了,过一个急转弯时,为避让路上的一头牛,车滚下山坡。

父亲下意识地去抓身边的大雨,大雨已经从车窗里飞了出去。当父亲从车里爬出去,找到大雨时,大雨已经被滚下去的车压扁了,他仍大睁着眼睛,怀里死死地抱着他的新书包。

大雨呀——

他趴在儿子被压扁的身体上。

那一年,大雨十二岁,上小学四年级。

从此,王青贵失去了儿子,失去了大雨。

证明

那座山上两个人、一条狗。

狗是一条母狗,每年都能生下一窝崽。那些狗崽长得很快,两个月后就能跑能跳了。两个月后,也是王青贵最心狠的时候,他明白自己没有能力养这一窝狗,山下那几亩荒地,只够他和小兰两张嘴的,他没有能力让狗和人争食。

两个月后,他就抱着小狗,站在山下的公路上,那里经常有人路过,他就把狗送给愿意养狗的人,如果还有送不出去的,他就硬下心肠把小狗轰走。母狗在失去儿女最初的几天里会焦灼不安,尤其是晚上就一阵阵地吠。那时他就会陪着狗,伸出手来让狗去舔,然后絮絮叨叨地说:你就认命吧,狗有狗命,人有人命。我的命里就该没有儿子,大雨都走了,你是条狗,这就是你的命,认了吧……

狗在他的絮絮叨叨中,渐渐地安静下来了,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没儿没女的生活,忠诚地绕着王青贵的膝下跑来跑去。

小兰也认命了,刚来到山上那会儿,她才二十出头,水灵滋润,现在她已经老了。山风把她的皮肤吹得粗糙不堪,一双手也硬了。

一年四季在山下那片荒地里忙碌,春天播种,夏天侍弄,秋天收割,地是荒地,肥力不足的样子,长出的庄稼也是有气无力的,总是不能丰收。小兰还要不时地到山里采些野货,春天和夏天是野菜,秋天会有一些果子,这些野货自己是舍不得吃的,都背到二十里外的供销社卖了,换回一些油盐什么的,有了这些日子就有滋味。

大雨那天夏天跟父亲去了吴市,那次是儿子第一次出远门。她站在山上,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她的视线里消失。第二天,她仍站在山上等待着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回来,一直等到天黑。第三天,王青贵抱着儿子踉踉跄跄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看到儿子就瘫倒了。

王青贵一遍遍地冲她叨叨着说:车为了躲头牛,就这了,你看就这了……

她那次在炕上一躺就是几个月,人都变形了,头发白了一层。

他们的儿子大雨被埋在山脚下,那块荒地的头上,这是小兰的意思,这样她每天到地里劳作就可以看到儿子。

小兰老了,他也老了。

每天,她去地里干活,累了歇了都会坐在儿子身边,轻声细气地说:大雨呀,妈在这儿呢。你热不热、冷不冷啊,想妈了,就睁开眼看看妈吧。

每逢儿子生日那天,小兰也会在儿子坟前坐一坐,他陪着。

小兰就说:大雨,今天是你的生日啊——说完,从怀里摸出一个煮熟的鸡蛋,放到坟头的草里。

小兰又说:大雨,你平时就爱吃妈煮的鸡蛋,今天你过生日,就再吃一个吧。

说完,小兰就呜呜地哭。他蹲在那里,眼泪也吧嗒吧嗒地落下来,砸在草地上。那条狗蹲在一边,似乎懂得人的悲哀,它也眼泪汪汪的,平时它是大雨的伴儿,大雨没了,它的伴儿也没了。

更多的时候,王青贵都会坐在山头上呆呆地往山下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那天,他又坐在山头发呆时,看见小路上来了几个人,中间还有两个军人。他一见到军人心里就跳了一下,他缓缓地站起来,目光迎着来人。待那些人走近自己时,就有人介绍说:这就是王青贵。

两个军人向他敬礼,他也举起右手敬礼道:报告首长,我是县独立团五连三排排长王青贵。

两个军人上前就握住了他的手,很感动的样子。其中一个军人说:王青贵同志,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我代表一八二师的官兵来看你了。

一提起一八二师,王青贵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这么多年,他想着一八二师,念着一八二师,现在终于盼来了。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原来一八二师所在的那个军,整理军史时发现了当年的一张军分区的报纸,那张报纸记录了独立团和野战军解放高桥的全部经过,那上面提到了王青贵,还有一张他把红旗挂在水塔上的照片。看到这张报纸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一八二师的唐师长,他还记得王青贵找到一八二师的情景,那时没凭没据的,组织不好给他下结论。现在终于找到了证据,长就派人到地方上来解决王青贵遗留的问题了。

民政局的人递给了王青贵复转军人证书,然后拉着他的手说: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

王青贵看重的不是那纸证书,他激动的是他终于找到了组织,组织终于承认了他,以后他就是有家可归的人了。

那次领导征求他的意见,想让他下山,给他找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这么多年,他在山上已经习惯了,他离不开他的战友,也离不开山下躺着的儿子。

现在地方上的领导每逢年节,都会到山上来看望他,带来一些慰问品,还有补助金。每次有地方上的领导来,他都用敬礼的方式迎接这些领导,走的时候他用敬礼相送。他不会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他骄傲自己的身份,他现在有权利敬礼,因为人们承认他是一名军人,是一个士兵。

晚年

在以前,没有人相信他是个老兵,甚至怀疑他是个逃兵时,只有小兰一个人坚信他。当他站在墓地上向战友们敬礼时,小半站在他身后瘪着嘴说:谁说你不是老兵,你是最后一个老兵。

这么多年了,小兰一直让他感动,她和他一同在坚守着阵地。

大雨的突然离去,似乎伤了两个人的元气,尤其是小兰,她的身体和精气神儿真的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她恍恍惚惚地总觉得大雨还活着,每天起床时她都要喊一声:大雨起来了,太阳都晒屁股喽。然后就坐在那里发呆。

他们的儿子就埋在山下,大雨走了,小兰的魂儿也走了,她整个人如同梦游似的穿梭在山下和山上。

王青贵更多的时间里,停留在墓地里,这揪一把草,那铲一锹土,嘴里不停地叨叨着:看看吧,小潘,你屋前都长草了,我来帮你拔掉,这回敞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