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父兄,回到澹怀堂,夜已有些深了。
打发一众丫鬟们自去歇息,何云烨和衣在花梨木月式榻上随便躺着,了无睡意。白天经历之事情所透露出的敏感信息令她生出些许不安,繁杂冗陈萦绕于脑海。
独自静卧一会,又起来,慢慢踱步到前面的庭院中来。
何云烨素喜朗拓,她的院子面积很大,并未全部封闭,西边一带只有假山并无墙垣,栽着多株松柏绿竹,东南墙边花卉繁多,高挑艳丽的紫薇树映着明洁月光熠熠如生光彩,凤仙、玉簪、蜀葵、紫萼花开正浓,环绕小径间隔种七里香和夜来香,以驱赶蚊虫。
近处的蝉子大都被粘走,草丛间虫声轻唱,伴着氤氲花香浮动,夏夜如水。
今夜月稍有缺,但月色辉煌,洒在中庭地面上一片雪白。清风渐渐,草叶随风起伏,有一条淡淡的影子隐隐绰绰地显现出来,这庭院里一切都在动,只有那条淡而透明的影子,一动不动,倏忽间隐入繁盛木叶之中。
何云烨走回房中,拨亮书桌上的明灯,拿起一卷书随意翻阅。
她重生过来那几天,情绪相当迷惘,因此把几本佛卷道藏都找出来看了,现在随手拿过的,还是一本佛经。案上堆着几本,大致也是超然世外的一些读物。
她翻了一会,外面静悄悄没有声音,灯花微闪,何云烨懒得继续捉迷藏,轻声道:“客人既已远来,何故久窥不出,岂非有失礼仪?”
只听一声轻笑,一条身影轻如狸猫般翻身而下:“何小姐好眼力,我一时大意,被那风吹来现出身形,还心怀侥幸你不曾发现呢。”
来人身长玉立,容貌娟秀若好女,穿了一件浅色长袍,并没有白天眉梢眼角故意堆起来的那股邪气,但眼神锐利,那一道望穿一切的眼光,令人有无从遁形之感。
这是那个假装调戏庶女的花鸟使,何云烨自从白天接触到他,一直有种特殊的预感,觉得这一次偶遇肯定要给她带来诸多麻烦,却没料到此人大胆如厮,连夜闯进深宅大院。
她淡淡地问:“何府并非寻常百姓家,先生这般作为,不怕招人是非?”
那人笑道:“何小姐不必担惊,我自然是极小心的,怎敢有染小姐冰清玉洁的声名。你这院子里的丫头,都被我做了手脚,这晚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会为外界所晓。”
他声音还是尖尖细细的,只是把语调节奏控制得恰到好处,不急不缓,发音又偏低沉,听着并不别扭。
“我的来历,小姐这般聪慧,想必早已猜到。”
何云烨微咬着唇,问道:“先生大名?”
“在下苏伶。”那人道,“诚如小姐所知,我不过是个内监,下贱身子奴仆命。小姐金尊玉贵,这先生的称呼是万万当不起的,直呼其名即可。”
“是,苏使。”何云烨立即改了称呼,却没有按照这个人的意思直呼其名,“但不知苏使深夜到来,究竟是为了甚么?”
苏伶笑道:“何小姐想必已经猜到,我奉皇命出京,是作为云南、剑中和岭南三道花鸟使被派遣出来,但重点在云南道的元州。元州三大家,太子少师府张小姐美貌无双,户部侍郎何府小姐才名卓著,还有一位齐总督的小姐,文武全才,听说更是传奇。”
他目光从何云烨随意搁置在案几上的佛经掠过,微微笑道:“何小姐白日所言所行,实在让在下惊羡,所以我才冒昧前来,原也不想打扰芳驾,怎奈被小姐发现了,还请恕在下冒失。”
何云烨脸色微沉,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白天看到花鸟使,立刻便想起前一世根本没考虑过的问题。
前世,再过一年,父亲丁忧期满,接到朝廷起复通知的同时,也受到暗示携家眷进京。
这意味着,何云烨其实进入了花鸟使的观察范围,她的名字,也是被上报朝廷的。只是她尚未及笄,且在孝期,朝廷并未立即明确她已经待选的事实。
但父亲临时生了重病,无奈只得上书告病。她的名字虽在待选之列,显然未是特别重视,随后老皇驾崩,少年天子登基,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若这一世还是按照上述走向,倒也不值得重视。糟糕的是,白天她在花鸟使面前亮了相,而且,不卑不亢,进退从容,稍稍显得与众不同。
她是以女扮男装的面目出现,对自己易钗异牟的技巧也很有信心,然而,这是在元州……容明玠有没有表弟,何家有没有一个未满十五的小少爷,只要那位花鸟使有心,自己的身份便昭然若揭。
而这位花鸟使苏伶的反应异常灵敏,在她还未想妥应对之策时,就已发现了她的秘密。深夜到来,显然对她已经非常感兴趣了。
那位张小姐独自演了一场宅斗大戏,尽管应对得体,在苏伶眼里,大概总要扣两分。而她……前一世默默无奇、从未在这场风波里抛头露面的何云烨,却表现的让人有些惊喜。
何云烨愁的是,一旦她被重点报上名额,却又如何是好?
人之蜜糖,她之□□。何云烨不想进宫,完全不想进宫啊!
更何况,即便张姝姝考核有那么一些不合格,但以张家权势,和太子的亲密关系,绝不是何元冲这致仕侍郎能够企及的,最可能发生的就是:张姝姝以太子妃入选,而她以“贤德”贵人入选。
倘若发生这种事情,就更糟、更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