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晞思索片刻,忽起身,拿走了那块脏兮兮的绢帕:“我去找户部籍贯,查一下叶玄来历。”
他踩着梯子登登上了阁楼,掀起半人大的砧门,蛾子般棉粘的灰土落到了卷宗上。我忙退开几步,一手抖着封敕另一手遮住阁顶透出的刺眼日光。那抹孤零零的身影落到指缝里,攀爬的姿势像极了溺水拼游。
我愣了愣,忽然想起件重要的事:那小轻侯在流放半途,就投江自尽了。
提起灯撇腿就走,白晞探头道:“去哪里?”
“查奴籍殁录。”我嗫喏着,步子已冲到刑部案底处。
昭阳初年国制集权,那时皇帝倾轧朝野,法理正治都握在刑部底下,还没被井芮分出都察院掣肘,案宗一应齐全好找的很。
不消吹灰之力摸到陈年旧简,在灯笼下滚掉圈火漆,用袖子揩尽封蜡,一道长卷啪嗒掉了出来。
捡起来瞧过半晌,我撇了撇嘴:“合着没作官奴,显贵也命如草芥了。竟用下等果木作轴……”名流世家最耻轻贱文房四宝,就连月关那种旁支,府里都供着桦木简。真是树到众人推,今非昔比啊。
颇惋惜地摇了摇头,我推开竹简,就着微弱灯光扫过卷面。
刑部用的官家言体,通篇晦涩读起来十分艰辛,灯烛都短了半截,我才看完叶氏私自逃押一案,心里一阵翻江倒海。
白晞喊了半天没人应,兀自找来,见我捏着册子怔怔坐在地上蹙眉道:“怎么了?”
“怪……”我拨了拨竹简,指尖摁到朱砂赤字上,“殁册记载叶玄突发癔症跳了江,但随行押兵数百,怎么会拦不住一个镣铐加身之人。”
这话点醒了白晞,他蹲下琢磨片刻,忽然从袖里掏出柄长卷道:“你有没有想过,这小子压根没病,是被迫跳下去的。”
我一脸茫然。
他接着道:“叶玄户籍可就有意思了,你看看。”冗长辞文我是来不及仔细看,白晞点着几处字眼,意味深长地说:“龙塔五十九年生于兖州,其母完颜氏早薨,无父无戚是个孤儿。十二方从军,就进了淮南泞雀麾下的轻侯营。”
被这连珠炮弹惊地合不拢嘴,我怔了怔,道出其中疑点:“兖州东临倭寇,他娘完颜氏是山阴部落大姓,怎么会流落到那里?且不说到淮南千里路一个稚子怎么走过去,泞雀入伍龄限严苛,轻侯营又全是孔氏嫡系,他一介布衣哪来的资格。”
白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普通人绝无可能,若他也是孔家人呢?”
我顿了半晌,良久幽幽吐出句话:“不能吧?”
怀疑叶玄是孔家哪位将军的私子,话本里都不敢这么写啊。
“口说无凭,我可是找着了证据。”白晞卖弄会关子,又掏出卷竹简:“军备志里叶玄挂的轻侯是虚职,随将近卫才是真,从伍三年你猜他一直跟在谁身边。”
我不假思索:“建宁王。”
白晞提着竹简,一拍右手:“对了。这非亲非故何必日夜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我思来想去,虽不知里头有什么猫腻,但总归不逃过两个字——情分。”
军中纪律严明,将士向来开帐同袍而眠,随便一点风吹草动众人皆知。只怕连营上下,无人不晓孔侑事无巨细都带着叶玄。
昭阳门事发后,宫里头那位若要封口,叶玄必定留不得。
如此看来,叶玄跳江属无奈之举,尸首捞没捞也不管了,刑部赤字一叉就当他死了,反顺了宫里头的心意,大家都自在。
我没来由笑了声,上欺下瞒,倒真叫叶玄逃了。
“有个人,或许能说出点什么……”我阖上敕封,取蜡仔细漆牢了,拉着白晞出门:“带你去吃饭。”
白雪比夏初汛涝还猛烈几分,不消半日积满了三重槛,长靴一踏便没了半条腿。昏落日色蒙上层灰黑夜色,大理寺仕子申初挂完印都家去了。
余几点斑驳灯影,在寺衙里一闪一闪。
望着渺茫雪色,白晞在满目宁静里沉了沉神,伸出手来扶我下阶,道:“这天色稠浓,怕马上要有场暴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