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十二年冬,清河郡落了场纷扬小雪,少年唐惊鸣哈着白气偷偷从他父亲的军营里溜了出来,伸指弹去衣裳上有些脏污的烟尘,尤为不屑地嗤了声:“小爷虽打架不成,逃跑可在行的紧。”
说罢他回身望了眼不远处的浓烟,心里又赞了声小采言那把火放的恰到好处,便脚下一抹油,往城中喧闹的市井去了。
泞雀军驻扎在西城门,唐惊鸣特意挑了处东边酒肆,喝的酩酊大醉,打烊时分被店家抬了出去,扔在路边。
他四仰八叉地躺了会,便颇熟练地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走着。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逃出来,唐惊鸣莫名地笑了笑,忽然有些想念在麓岳山同离越野猎射玩、清平乐居的日子。
他记得自己为何要来这个清冷荒辽的地方。是那个被称作“父亲”的陌生男子,要让他继延功勋,坐到这如履薄冰的神武将军之位上。可他自幼随君侍读,同太子殿下交了股肱私友,许是见多朝野纷争、武官没戮,能闲云野鹤过完一生便是他心之所愿。
他不想做将军,那不自在。
他也非要闹上一闹,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唐惊鸣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也有感觉,也会反抗。
尽管被抓回去要抽两百军棍,那点恐吓在他的原则里不足为道,他依旧提着酒深一脚浅一脚,昏沉沉往前走着,好挑选个偏僻又易逃脱的落脚之处。
不偏不倚,一座狭长高塔伫立,在这黝黑夜色中若钝刀指天,就这么跌进了他眼中。
唐惊鸣眯了眯眼,想起那似乎是月家的族落。这月氏权重位贵,老头子总不可能厚脸皮找过去,那塔应久无人居、地势高好望风,自然是处极佳的过夜地。
他一向先行后思,飞身上塔方落稳脚身,便背手四处参观。不想这阁楼偌大如入千机迷殿,弯绕兜转颇久也未找到出门。他本就不擅方位解密,正抓耳挠腮时,忽瞥到屏风后略过抹苍白人影,瞬间脊背微凉。
这塔中一点火星子都没有,怎么会有人?
他暗骂一声,忙握紧腰间佩剑,缓缓抽出。像只停弓之鸟般蛰在处书架下,盯着那抹影子步履轻柔地走到月光里。就那么一瞬,他持刀的手微顿,似被眼前这副宛若谪仙般的绝世容颜招了魂。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薄唇轻抿肤若凝脂,三千乌发倾泻而下,轻柔月色洒在脸上,衬得他愈出尘脱逸几分。
唐惊鸣的剑却未出手,只因那少年正沿着条悬在空中的红绳摸索行走,战巍着触到书架,便十分熟练地取卷竹简走了。
他微楞,忙借月色翻出竹卷,看着上头密密麻麻的盲文,蹙了蹙眉:“瞎子?”
人有隐疾不奇怪,可将眼盲之人独自关在这塔中,唐惊鸣实在想不通。他瞧着少年阑珊身影,不禁起些新奇意味,便凑到书案旁看其笔下刀锋,一手金错体竟写得颇工整。
暗暗啧叹一番,却被金宣上细绘的几句七言凝住了双眼。
唐惊鸣虽学识浅薄,却也识得这是以画钞卦象来审度乾坤的推衍仿述。
作为武将之后,他自然知道当年神算子月翁窥探天机、随高祖征战打下大华江山的故事。可清河月氏擅神通术数一直是传说,他长到这般年纪,也是初次看真有人靠八卦奇门推算未来。
方读了句“五十年中一将臣,手执金戈不杀贼”,出神沉思时却误打翻了镇纸,惊得少年忙泼墨划乱了文卷。
“谁人在此?”少年攥笔,嗓音因许久未与人交谈,有些生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