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城北一直传言黎刺史私吞赈灾的官粮,可没过几天说书的先生便横尸市井,一时之间,百姓人心惶惶,皆敢怒不敢言。
刺史府因黎洪缠绵病榻,阖府上下一片阴郁。洒扫的婢女零星聚在一块,正嘀咕议论:“老爷这风寒怎么迟迟不见好,莫不是不行了。”
“你没听外面传成什么样了,昨儿个我听厨娘说,老爷这是吃了赈粮遭报应呢!”
“啊,再这样下去,真得赶紧寻后路了……”
婉月正从别苑出来,听到此话气的手中药盅一抖,便喝道:“不想待赶紧滚,我黎府可不留你们这些嚼舌根的女人。”
婢女们顿时鸦雀无声,绷紧了身子各干各的。阿漓从身后捏了捏她的手,向她摇了摇头。婉月明白,父亲卧病在床,府中又无男丁掌事,黎家内外可几双外戚的眼睛盯着,此时自己务必稳住,绝不可与人起争执。
她深吸口气,步入内房,屋内药气弥漫。似是听到争吵,黎洪渐渐转醒,撑起身子便要下床。婉月见状焦急道:“你干什么?”
许是动作太过急切,黎洪抚胸骤咳:“外面说的,我都听到了。咳咳咳,此事有蹊跷,备马车,我要去趟巡检司,查点东西。”
“你这样子怎么去,要什么东西,我去拿。”
“不行,有些事你不知最好。”说罢黎洪已披好外衣,刚行动一步便咳地嘴角溢血,阿漓忙扶住他,叹道:“小姐,我陪老爷去吧。”
车與朝巡检司疾驰而去,看窗外浮光掠影,黎洪眼神沉闷。泽城水患两年前突然频发,他先前一直未查明缘由,直至今日听闻坊间流言,才有些许眉目,或许,这些年,自己一直在养虎为患。难道真是自己老眼昏花了么,竟然这般后知后觉,只愿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偷偷绕过巡逻侍卫,阿漓搀住黎洪推开一面书房侧门。黎洪在书架上摸索,寻到一卷纸页已发黄的闸门布局图推开,又摊出一副新制的布局图。只瞥了一眼,他便吸了口凉气。
新布局图上,放水闸多了一扇。
华国的地方工事,未得朝廷工部批准,不许随意篡改。若变图纸,坝体务必施工。可这些年都未曾接到任何文牒知会,那坝下为何会多出来一扇门?难道……
黎洪呼吸陡然一滞,目光移至新布局图边缘,那里赫然撰写着两年前更新。两年前……黎洪仔细思索,脑海慢慢浮现出那个叫李怀玉的中年人身影。
忽然窗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步伐,有人低语:“李大人,黎府的马车就停在侧门,他此时应还在衙内……”
黎洪蹙眉,立刻将阿漓推入屏风后,刚要收起布局图时,门被哗啦一声推开。李怀玉面目阴亵,沉沉踱步进来。
“黎刺史不好好养病,来这里作甚?”他扫过满地卷轴,面露不悦,“你藏了什么在身后,嗯?”
话音未落,他便欺身而上,握住黎洪的手腕轻轻一翻,露出那卷熏黄的卷轴来。李怀玉眯了眯眼,抬手便向黎洪挥了一耳光。
身虚体弱的黎洪哪里经得住这巴掌,瞬间摔倒在地,在散落的布局图上咳出大片鲜血。屏风后阿漓惊得捂住嘴,刚欲出声便见缝隙中,黎洪朝她不动痕迹地摇了摇头。
“李怀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改工程。”黎洪踉跄爬起,又被踢倒在地。
“看来你都知道了,呵,这闸门,可是我两年前日夜兼程凿出来的,你竟然现在才发现,真是愚钝。”
“龙闸坝泄水时多了一扇闸门,才致使城中水患不断。咳咳,你作为地方知县,怎可做这般丧尽天良之事?”
“丧尽天良?”李怀玉仰头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你还不知,有多少人盼着这场天灾,好得一时温饱吧?连百姓疾苦都不知,你怎么配当刺史?”
他掐住黎洪的脖颈,忽然从袖中掏出一颗药丸塞下,手腕稍用力药便入腹。黎洪惊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李怀玉似笑非笑:“治风寒的药啊,黎刺史不是天天吃么?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药,咳咳咳,”黎洪惊惧万分,“你在药里动过手脚,咳咳——就算我死了,官署也会起草联诰你,你妄想坐上这刺史的位子,咳咳……”
“官署?”李怀玉嘲讽之味愈浓,“你以为,这城主府里,还有你的人?”
说罢他拾起那卷旧布局图,置于灯烛上点燃后,抛入火化盆内。冷笑一声,李怀玉背手离去。
阿漓箭步冲出,扶起黎洪便要往侧门走,不料黎洪拉住她的衣袖,坚定道:“门闸布局图。”
阿漓咬了咬唇,探手伸入盆内,火舌舔上那双娇嫩的柔夷,留下点点灼伤。她撕下已烧掉大半的闸门位置部分,交给黎洪。
他却摇了摇头,目光柔和道:“即便不吃这颗药,我也活不了太久。李怀玉心机深沉,我死在府中,婉婉必会受到牵连。阿漓,你听好了,我死后,务必带婉婉速速离开泽城,这页图纸绝不能落入李怀玉手中,还有……你……一定,要护住…………婉……”
婉字在空中弥久不散,黎洪张大嘴,却已没有了气息。阿漓滑下两行清泪,替他阖上浑浊的双眸,又颤抖着身子,在书架上摸出一册巡点录,用糯胶将那页带血的残卷沾在中央夹层,若非细看,难以察觉。